夜幕徐徐拉开,炊烟袅袅升起,暮归的牛群慢悠悠地走过寂寥的村口,初生的牛犊绕着牛妈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尽情地撒欢、奔跑。“阿×,回家呦!”暮色里,不知是谁家的母亲正在呼唤自家贪玩的孩子。恬静的村落里充满了无尽的甜蜜与温馨……
这样的村口,也是这样的暮色,我曾经千百次地眺望,父亲瘦削的身影踩着遥弯的山道,披一身星辉远远地向我走来,然后一把抱起我,变戏法似的塞给我几块饼干抑或糖果,父亲那只破旧的挎包里栖息着我幸福的童年。
父亲曾经在村小担任了24年的民办教师,报酬起先是拿工分,后来是每年800斤谷子和每月8元钱的生活补助,直到父亲1982年元月被辞退,当时的村公所仍拖欠父亲整整两年的谷子和生活补助。也许是穷怕了抑或是在生活中受够了别人的白眼,希望子女有朝一日能够跳出“农门”出人头地,父亲对我们兄妹几个的教育十分重视。我读初中的时候曾一度厌学,每逢星期六都要往家里跑,到了星期天就不想回学校。父亲一边让母亲帮我张罗一周的伙食,一边不厌其烦地跟我说读书的种种好处,不读书就像他一样受人欺负。然后不由分说亲自背着米袋子送我回学校。记得有一次我半路脱逃,我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追。结果还是我跑得比兔子还快,父亲一气之下抓起路边的石头砸向我。至今我仍依稀记得碗口大的石子带着呼呼的风声,沉闷地落在我的四周,父亲的威严象空气一样充满了我童年的记忆。父亲在学业上对我要求严厉,但生活上却是关怀备至。当年我在乡下念初中,学校规定每生每学期必须上缴250斤干柴。父亲怕我受累,每学期都要来回几趟,步行几十里山路给我背柴火。那时父亲已患上支气管炎,病情发作时就没日没夜地咳,稍微一活动就喘得厉害,每走几步都需要停下来休息几分钟,然后才能继续往前走。如今,我脑海里还时常浮现着父亲背着柴火在泥泞的山路上踉跄前行的背影,父亲那令人揪心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山谷里久久回荡……
听父亲说,我们家以前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名门望族。高祖父、曾祖父都是前清秀才,以开没私塾教书育人和替人写状子打官司谋生,从祖上留传下来的一摞摞古籍和各级官吏给高祖父、曾祖父题写的各种牌匾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家道是何等的兴盛;祖父在民国时期担任过村长,田产散落于周边乡邻,父亲童年时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由于祖父的缘故,解放初期我们家的家庭成分被划成了中农。祖父在文革期间屡屡受到揪斗,还一度被判刑坐过牢。父亲也因而受到了牵连。因家庭出身不好,无缘当兵和招工招干,参加生产劳动也无法同工同酬,同样的工种挣到的工分总要比其他同龄人低。就是后来当了民办教师报酬还是低得可怜,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打我从记事时起,耳边充斥的大多是父亲和母亲盘算着还欠哪家多少粮食,明天又将到哪里去借,我经常看见父亲早上出门,晚上背着借来的一小袋粮食回家,有时甚至是空着手回来。我的童年就在父亲和母亲日复一日的长吁短叹中,痛并快乐地成长。
父亲辞去民办教师之后一直在家务农,间或给人看风水、做巫公、当道公补贴家用,别人给的香火钱他总是一块一块地攒起来。有几次父亲从乡下老家来看我,我给他零花钱都舍不得花,连早餐也舍不得买,他说钱要用在有用的地方。在他看来,所谓有用的地方无非就是子女教育、购置家产、红白喜事等,唯独就没有他自己。父亲每次到城里来看我,他都先要到学校看望在校就读的孙子孙女们,给他们送钱送物。近几年父亲频繁住院,费用开支全部由我承担,随着病情的逐渐加重,治疗费用每天都在千元以上,父亲对这件事一直深感不安。在父亲住院期间,我晚上陪床,早上回单位上班。每当医生送来费用通知单的时候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收起,然后象小孩做错了事一样诚惶诚恐地递给我,有几次甚至提出要提前出院。我一直安慰父亲说,他病情不严重,只要坚持治疗会治好的,治疗费用我完全承担得起。可父亲就是觉得过意不去,他不想给子女增添太多的麻烦,有时病情发作了也硬撑着。有一次父亲出院不久,我发现他脚面有点水肿,问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父亲说“没事,每次打针都这样,过阵子它会自动消失的”。此后一连几天,父亲总是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走路有点异样,拉开他的裤脚一看,水肿已扩散到下半身,整个小腿肿得像芭蕉树一样。我们急忙强迫他住院治疗。
去年7月份以后,尤其是今年以来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虽然医生说已无力回天,但父亲没有放弃,我们也没有放弃。父亲没有放弃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他的病情有多严重,他总相信发达的现代医学有一天会治好他的病;我们不放弃是因为心有不甘,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治疗。我曾跟父亲约定:等他病情有所稳定,等春暖花开了我带他去市里大医院看病。之所以这样约定,一半是为了安慰父亲,一半是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在父亲最后的日子,病痛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缠住他,尤其是心衰引起的胸闷、水肿和肺炎引起的咳嗽、哮喘常常折磨得他彻夜难眠。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总是伏在床沿上轻轻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望着父亲那副痛苦、无助的眼神,我心如刀绞。
父亲总以为,他的病跟季节有关,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的病就会渐渐好转,到时他就可以到市里大医院去看病,那里先进的设备和良好的技术能够让他药到病除,康复如初,所以他默默地坚持着。听二弟说,父亲坚信吃饭可以保持体力,吃药可以解除病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虽然已经连续两天粒米未进,父亲还是坚持让身边的两个侄儿喂他吃了几口饵脍粑(一种用梗米蒸制而成的糍粑)和半碗中药。可是,无论父亲再怎样地坚持,我们的治疗再怎样地努力,终究还是无法挽留父亲匆匆离去的步履。2011年2月7日上午11时22分,父亲那孱弱的生命烛光在燃烧了无数个风雨飘摇的日日夜夜之后,终于蓦然熄灭,辛卯年第五轮炙热的旭日最终还是没能温暖父亲那渐次变冷的身体……
在清点父亲遗物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父亲积累了满满两大柜子的布匹和衣物,就连我几年来买给他的一些衣服都还没有拆封过,在这些布匹和衣物里居然还分散地保存着大量的现金,足足有12410元!这些布匹和现金,都是平时父亲替人看风水、做道公、当巫公时别人送给的祭祀用品和香火钱。布匹长不过丈,短不盈尺;现金面额大多为5元和10元,也有1元和5角的,可以想象得出,父亲积攒这些钱物需要耗费多大的精力和多长的时间。由于长时间保存,布匹和现金有的已长满了霉斑,有的已经生了蛀虫。父亲长期受到病痛的折磨,钱对于他来说是何等的重要!但父亲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这些钱和布匹,甚至他存放钱物的两个柜子也从来不给我们碰过。我不知道父亲为何要保留那么多的钱和物,也不知道这些钱物将来要用在什么地方,但我却真真切切地知道,这些钱物父亲是永远也用不着了,用得着的只有我们这些活在世上的子女们!
正是元宵,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宁静的村落里爆竹声声,笑语阵阵。我独自坐在父亲大年三十坐过的绒布沙发上,凝望着遥远的夜空与父亲默默对话。“砰”,一道亮光划破漆黑的夜幕,在村子的上空轰然炸开,绽放的礼花如一个个彩球,似一朵朵雪花,像一颗颗流星掠过天宇,把山村的夜晚装扮得美奂美仑,明媚无度。只是父亲,您此刻已经去往天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孑然长眠,留下回忆与遗憾,让我们思念,让我们牵挂;父亲,您的养育之恩今生无以为报,来世我还要做回您的儿子......
201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