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龚育之先生
那是在美国考察期间,接到龚校长去世的讣告,不胜惊悼。总认为他这次住院,一定还是像过去多次病重住院一样,终究会转危为安的,孰料此次竟至不起。中夜无寐,撰制了上面的挽联以寄哀思。十多天后回国,在致龚夫人孙小礼教授的信中奉上了此联。昨天(7月7日)下午,在中央党校的育园楼参加了追思会,听龚校长平生知己好友和亲炙弟子悲悼痛惜、感人至深的讲话,追忆他的音容风范,更久久沉浸在深深的轸怀之中。
龚校长,在我心目中,他是中国走上改革开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以来,在党的思想理论上维护这条道路的一方思想重镇,是在党的理论与党的历史研究中的一方学术重镇;他又是文章大家,由于他过人的才智和读破万卷的渊博丰厚的学养,他的文章,格调雅健新深,气度从容正大,识见明澈通达,无质胜文之弊,无文胜质之病,是文质彬彬的君子文章,贤哲文章;文如其人,他的气质情操,温文尔雅,清正高贵,人们称颂他对官职利禄的淡泊,在我看来,那不是用一般的政治词语所能评价的,那是胸有万卷诗书,握有凌云健笔的真学者之高贵的本色,“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他哪里会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我曾在《学习时报》的一篇评论中写过,在中央党校的历史上,有众多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学者,我们共产党的文化形象因为他们而更加熠熠生辉。江山代有才人出,龚育之先生也是一位这样卓越的大家。
也是从他那里,《学习时报》受教良多,得益匪浅。那是在胡锦涛同志兼任中央党校校长,郑必坚同志任常务副校长时,在一个十分重要的大背景下,校委决定创办这份面向全党、以学习命名的思想理论型报纸。关于这份报纸应有的特点,我在受筹备组委托而准备的具体方案中,拟了一句话,叫“依托于读书,着眼于问题”,这实际上直接来自龚校长的一个想法,他特别注重读书这件事,希望报纸能有助于在党内进一步形成读书的风气。后来向校委汇报方案,当我具体谈到报纸应有的几个特点,其中首要的是坚持党性,并试图说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坚持党性时,龚校长说,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就是最好的坚持党性。一句话就把问题说清楚了。当我谈到报纸的气质风格应是“大家闺秀”,不必是“小家碧玉”,更决非“风尘女子”,哪怕是“风尘才女”也不行时,龚校长又说,也不是“马列主义老太太”。听取汇报后,除了郑必坚、杨春贵等校委领导作了许多重要而具体的指导以外,龚校长在讲话时特别提出,报纸要有党史研究的内容,并说他可以提供支持。于是《学习时报》就有了“党史札记”这个十分醒目的龚育之专栏。我一向认为,对党的历史的研究是与党的理论研究紧密结合在一起,乃至融合在一起的,所以在版面上,并没有把“党史札记”一般地安排在历史版,而是把它作为思想理论版的一个重要栏目。“札记”年复一年,一篇篇写出来,一篇篇发出来,影响越来越大,后来以此为主,加上龚校长在其它刊物发表的一些文章,由浙江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了《党史札记》和《党史札记二集》。算来,《二集》以后发表的札记,又该出《三集》了。当年,鲁迅先生最后的三本集子,他自己编定出版了《且介亭杂文》和《且介亭杂文二集》,他辞世后由他的夫人许广平先生编出了《且介亭杂文末编》。龚校长在出第二本党史札记时,几经斟酌,仿照鲁迅将它定名为《党史札记二集》。谁知现在可以出三集时,这也已是身后事,也已是“末编”了。思之怃然。
《党史札记》一开栏便不同凡响,但它的珍贵价值,并不是一开始就被所有人认识到的。专栏开出不久,有的同志大概是因为不太了解龚校长独到深刻的治史理念和当时写的那些文章所实际针对的问题,大概还因为习惯了陈言俗套的东西而误以为那才是所谓“规范”的写法,以至对这些文章还一度有些微词,不知道无论内容还是写法,这都是不可多得的大家手笔。不过,这个专栏的价值和影响很快就充分显示出来了。实际上,“党史札记”不仅在义理、辞章、考据各方面都是第一流的,而且也确是龚校长自己十分看重、倾注心血的文字。后来,在《党史札记》出版座谈会上,我说过,看到这些文章在党内外发生的影响,得到的盛誉,我们亦深感与有荣焉,其实,这些文章由《学习时报》来发,完全是龚校长对这份报纸的支持和厚爱。我们不会忘记他的奖掖提携,他还曾这样说过,“在我接触的领导干部中,大多都知道《学习时报》,都有好的评价。有不知道的,我一说,他们也就知道了”。而今,哲人已去,深为《学习时报》读者欢迎的“党史札记”专栏从此绝响,唯有往事历历成追忆了。然而我也深信,龚校长那一篇篇锦绣文章光华永在,香远益清,在现在和未来的学人那里不会缺少知音,而一定是风范长存,弦歌不绝。
龚校长喜欢桥牌,也打得好。他打牌逻辑清晰,是那种简洁明快而又沉稳从容的风格。我和他搭档,不管是叫牌还是防守,线路都很清楚舒畅。我们曾两次参加中直机关的比赛,一次得了第一,一次得了第三。他还喜欢引用邓小平的话说,能打桥牌,说明脑子还好。有时周末去他府上打牌,每次都蒙他和夫人款待赐饭,席间亲切随意的谈话,令人如坐春风。也是从这些交谈中,我知道了他们不寻常的一些经历,对他们更加敬重。
龚校长一直还能打桥牌,自然,桥牌乃小道耳,而以他睿智的头脑,以他的学养之深,腹笥之广,才大如海,以他对党的事业之崇高的责任感,以他所受到的广泛的敬重和爱戴,他是还能继续为党做很多大事情的,他怎么就匆匆去了呢?
追思会上,逄先知同志说起他曾问过龚育之与龚定庵的关系。于是想到龚定庵那首广为人知的诗,由其意而又想到几句,一并写在这里:
引龚自珍诗意悼龚育之先生
信有天公重抖擞
果然国士展长才
奈何天意高难问
又弱斯人究可哀
[注] 天意句:宋人张元干词——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弱:丧亡。如《左传·昭公三年》中,晏子曰:又弱一个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