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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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顾准

发布时间:2010-12-01 14:35:00      发布人: 天堂天使
经济学家赵人伟先生是顾准生前好友,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所长。去年岁末,他向笔者追忆了与顾准的交往——

  一九五七年,我从北大毕业后到经济所工作,当时正是“反右”高潮。经济所在批“右派”的过程中涉及到了顾准。顾准当时的编制并不在经济所,而在综考会,他在那里被划成右派,准备下放劳动了。只是因为《经济研究》杂志发了那篇文章受到批判(那篇文章的题目是《试论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载《经济研究》1957年第二期,并见《顾准文集》第11页至61页》)。我刚来就碰到这样一个场面。

  我跟顾准开始接触是在六十年代初,他从农村回到北京,到了经济所,在三里河的经委大楼里,我们一起共事好几年,经常聊聊天。由于困难时期过后不久,又强调阶级斗争,所以跟他个别交流思想不多。经济所一九六四年十月开始搞四清运动,批判孙冶方,顾准也重新被揪出来批判。

  我真正跟他接触较多的是在干校后期。林彪事件以后,整个干校不那么紧张了。当时我们住在明港,我经常跟他聊天。我觉得他很有学问。当时大家学点英语,讨论一些问题,我有时就向他请教。

  一九七二年的夏天,我们回到北京。他住学部大院,我在三里河,一个礼拜去单位碰头两次。当时我是从两个方面向他学习。第一个方面是学英语,尼克松访华后掀起了英语热;第二个方面是向他学经济。尽管当时还没有提出经济改革,但自己不满足于当时的水平,想学习些新的东西,所以我在这两个领域经常请教他。在向他学习的人当中,吴敬琏向他请教最多,周叔莲、张纯音、张曙光、林青松等人也向他请教。由于子女都不肯见他,我们这些人经常向他求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吧。

  在向他请教的过程中,我感到他作为一个学者非常了不起,知识面非常广。“批林批孔”开始后,他把我手中藏有的《诸子集成》中的有关部分借去看,跟我谈起他的感想。他说:“老赵,可惜时间都耽误掉了,如果能够静下心来,我拿三个博士是没有问题的。”这三个博士,第一是经济学博士,第二是历史学博士,第三是数学博士。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在潘序伦的立信会计师事务所,实际上还谈不上高等数学,真正搞高等数学,还是在我‘三反’‘五反’中被罢了官以后。从那时起,把高等数学差不多学了一遍。”我很惊讶,他当过“大官”,被贬下来成了“右派”,还把高等数学弄会了。当时他已经人到中年,学高等数学是很不容易的,到了这个年龄尤其不容易。后来我到了英国,曾拿来英文本的高等数学看,但很难静下心来做题。数学光看不动手是不行的,就像看电影不见得能写电影剧本、会看小说不一定能写小说一样。看懂了数学题,不见得能够做出来,这些东西都是练出来的。

  顾准没有上过正规大学,在上海起步,完全是自学出来的,在学问上达到了决非一般人所能达到的水准,正如培根讲的那样,“百分之一的灵感,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在英文中,灵感叫作inspiration,汗水叫作perspiration,正好押韵。顾准两方面都具备,就是中国人讲的天才加勤奋。培根讲的灵感也可以叫做悟性,悟性加勤奋,顾准在这两个方面都是超常的。

  当时因为要学英文,他布置给我一些文章来翻译。我记得他从美国《经济评论》上选了鲍尔丁的一篇题为《作为道德科学的经济学》的文章,我啃了一两个礼拜啃不下来。过去在大学里,虽然教我们的很多教授都是英美名牌大学毕业的,如陈岱孙是哈佛的,徐毓丹是剑桥的,但他们讲的与美国当代的经济学接不上茬,主要是因为当时只能按苏联的教材讲课。另外,美国《经济评论》是第一流杂志,他选的是最新的探索性的文章,我翻了几段,他看后说:“程度还是不够。”我自己又选了些不太难的文章,翻完之后请他看。他看了后说:“这还差不多。”后来我又翻了几篇文章给他。当时他在北京的处境是很艰难的。但我把文章给他,他马上就看,并且在旁边用红笔改了很多,还批上这个问题怎么翻译比较好,那个问题值得推敲之类,改得非常好。他自己正在写作,应该很忙,虽然当时还没有确诊是癌症,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但对比他年轻的人去求教,指导得非常认真。没有人规定他必须这样做,也没有任何报酬,无非是大家自发地向他学习一点东西。他教我们教得很细,我们这些人对他完全是出于自发的尊敬。每当我们向他求教,他总是毫无条件地帮助大家,这是一种完全没有商业关系的利他主义,完全是友谊的体现。我是非常感动的。

  作为学者,我认为他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独立思考,自由探索。天才加勤奋固然很重要,但光有这些是不够的。独立思考,自由探索,对于一个搞学问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这在顾准身上体现得非常突出。他从不人云亦云。科学要发展,如果人云亦云,就不需要你去吃这碗饭了。我认为,他在学术上,从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去世,一直走在中国经济学界的前沿。人们说孙冶方是经济改革之父,但顾准是孙冶方的高参,这一点也是大家公认的。孙冶方一九八三年去世。据说他的晚年也曾经考虑到市场价格,对市场化改革有想法。当时我在英国进修,是他推荐我去英国的。一九八四年我回来时,他已经去世了,遗憾的是他去世之前,我没能见到他。从他们两位的思想体系来讲,应该说顾准是早就有真正的市场机制的思想,而孙冶方的生产价格还是计划生产价格。当然他们的共同点是都要改变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都要讲效益,都要讲利润,这是一致的。真正的市场机制的思想,顾准早就有了,而孙冶方,看来还需要有一个突破才能达到这个境界。我不想贬低孙冶方,他也很了不起,而且从批评传统体制的弊病这方面看,孙冶方做的工作比顾准要多。但是要从经济学的思想境界和理论境界来讲,应该说顾准处于更前沿的位置。对顾准这种努力探索的精神,以及他在国内经济学界的地位,应该加以高度的评价。我跟朋友们聊天时也说过,如果顾准没有去世,他今年也不过八十二岁。八十二岁在今天不足为奇。可以设想他在这十八九年的改革中会扮演什么角色。我想,他一定是中国经济改革的热心鼓吹者和推动者。但是不是因此而会再次受到批判,也很难说。顾准作为一个学者,在经济学思想方面,第一点是天才加勤奋,第二点是独立思考的精神,第三点是一直站在探索中国经济问题的前沿。这都是应该高度肯定的。

  顾准是经济学家,是历史学家、会计学家、数学家,是一个具有渊博学识的学者,同时也是一个很有道德的人。一九八二年我到英国之前,孙冶方跟我谈过,在“文革”初期,他坐牢之前,曾与顾准一起住牛棚,一起劳改。顾准曾对他说:“反正我是受了这么多罪,再也不要连累你了。我的手上没有血。”这是顾准亲口对孙冶方说的。

  “文革”初期,我曾看到红卫兵向他搞外调,那时的年轻人对三十年代的历史不懂,提的问题又不着边际,顾准觉得那些人提的问题太幼稚,就说:“你们别问了,我从头到尾给你们讲一遍吧。”这种态度,结果是挨了打。在干校,以及从干校回来,我也直接间接地听说他“文革”中挨打的事,当时的“右派”,在历次运动中都是首当其冲的。但顾准很有修养,如中国古话所说的叫“忍辱负重”。

  

  据我所知,他对他的子女以及妻子汪璧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有一次我去看他,当时他正躺在床上。我问:“你今天怎么啦,身体不好吗?”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女儿回到北京,我想见她,可是见不到,心里不舒服,所以躺在这儿,难受。”顾准也是有血有肉之人,他很爱他的女儿,当时女儿不来见他,他自然很伤心。

  有一次,我借给他一本英语的《茵梦湖》。这篇小说写一对德国的年轻男女,自幼青梅竹马,互相热恋,但因女方家长的阻挠,未能成婚,而女方则由母亲作主嫁给一个具有大量遗产的贵族青年,造成男女双方的终身遗憾。后来男主人公老了,就坐在房里搞学问。我是为了学英文借来的,当时弄点书就互相交换。我把这本书借给顾准看。他看了以后,还给我时说:“我已经哭过了。”显然,那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在搞学问,一个亲人都没有,使顾准触景生情。但是顾准说,《茵梦湖》中的主人公哀而不怨。我想,他也是哀而不怨。他“不怨”说明他有修养,他的“哀”是他内心世界的一种反映。对于周围世界以及亲人对他的抛弃,他是悲哀的,但是他也没有去怨恨,只是自己流点眼泪就完了,从这里反映出他对亲人在道德上也是很高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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