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6岁时,母亲去世了。安葬母亲时,按家乡的习俗举行了祭奠仪式,我行完叩拜礼后,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这一哭,犹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直哭得死去活来,嚎啕不止,众亲友劝都难以劝住。

　　其实众人哪里知道我不仅仅是哭母亲,更多的是在哭父亲。在父母坟前,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父亲,心里更加悲痛,所以眼泪就再也无法抑制。

　　1967年8月,父亲刚满40岁就因病去世了。

　　当时我正在泰安二中读高中,所以没在父亲身旁送父亲最后一程。听亲友们说,父亲死在去医院的地排车上。

　　父亲发病时在家吐了近半脸盆血,众乡邻急忙将父亲抬上地排车,赶往肥城医院,谁知行至半路,父亲忽从地排车上坐起,大呼三声我的乳名而气绝身亡。

　　当时我刚满17岁,根本不懂父亲的心。后来,我成了父亲乃至成了祖父,才逐渐懂得了父亲的心。

　　我15岁那年考入省重点高中泰安二中,当时的泰安二中,招收的是泰安地区各县初中毕业生中的“菜帽”,教学质量也好,所以升学率极高,在全省数一数二。而我的学习成绩非常优异,考名牌大学都是有把握的。

　　恰在这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解放前在济南上高中时,曾集体到台湾受过训,此事就成了父亲历史上的污点,因此1958年被清理出了教师队伍。此事也影响了我的人生走向,共青团红卫兵都没有资格加入。父亲知道我的锦绣前程将会毁于一旦,多次唤我到他的病床前,哭着对我说:“是爹耽误了你!是爹耽误了你!”每每此时,父亲哭成了泪人,我也哭成了泪人。

　　现在想来,父亲可能早已料到他的儿子必沦入社会最底层,遭遇流离忧悒之苦(我毕业后果然流落到东北做了十年盲流,受尽了人间的千辛万苦),所以忧心如焚,病危时心中万般割舍不下,死难瞑目,才大呼三声我的乳名而死去。几十年来,每每想到此事,我便泪如雨下,到了父亲坟前,又怎能不倍加伤感而失声痛哭呢?

　　父亲是1950年高中毕业后在平阴参加教育工作的,那时我也刚刚出生,因此我是伴随着父亲的教学生涯而成长的。在家里,我是长孙、长子,父亲对我的管束异常严格而没有丝毫溺爱。

　　我6岁便上了小学。父亲由于工作忙很少回家,但只要回家,就必定把我叫到面前训教:在家要听奶奶的话,在学校要用功读书等等。若有过错,那是非挨打不可的。记得有一次,家乡唱大戏,我偷着逃学看了一上午戏,父亲知道了,把我摁到地上用鞋底打了20多下,直到奶奶哭着闹着打了父亲两巴掌,父亲才罢休。那场景丝毫不逊于《红楼梦》中的“宝玉挨打”一幕。

　　1958年,父亲被开除公职。回家后,父亲卖掉了手表,剃掉了头发,脱下了皮鞋,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那时我刚满8岁,在我的心目中,过去的父亲留着平头,戴着手表,穿着皮鞋,骑着自行车,形象是多么高大魁梧,英俊潇洒,如今却光着头,腰里束着布袋,搭着毛巾,浑身泥巴,我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落差。而父亲却显得很淡然,每日照常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而且干活从不挑肥拣瘦偷奸耍滑。

　　在父亲成为农民的日子里,最使我引以为荣的事情是,每到春节乡亲们都来找父亲写春联。一过腊月二十,家里就堆满了红纸,父亲干脆就把八仙桌搬到院子里去写,我的角色自然是“书童”,磨墨晾对联,写得多的时候,春联摆满了院子。父亲写春联,时而楷书,时而行书,时而隶书,时而舒同体,如行云流水,变化多端,是我终生望尘莫及的。

　　1966年秋天,家乡西部的汇河要治理,所有青壮年劳力都要参加挖河修堤,父亲当然也在其列。由于劳动强度特别大,加上父亲干活不惜力气,终于累得吐了血,住进了医院。虽然后来出了院,但父亲的身体却元气大伤,每况愈下,从此父亲走上了漫长的四处求医看病之路。

　　我上中学时,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而我家中由于姊妹多,且父亲早已病势沉重,所以就更加贫穷。然而父亲并没有被贫困吓倒,他拖着骨瘦如柴的病躯,趁生产队劳动空闲时间,起早贪黑到自留地里忙活,种点旱烟,种点芝麻,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到集市上卖点钱,目的是为我积攒点学费。

　　我初中毕业时,父亲嘱咐我报考师范学校,我说自己想上高中,将来考大学,父亲却心情沉重地说:“傻孩子,咱凭什么上大学哪!”

　　我当时还不太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坚持报考了高中。后来政治形势愈来愈严峻,“阶级斗争”日趋激烈,直至“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上大学也成了我的黄粱美梦。后来随着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农村知识青年返乡,我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尽管自己满怀一腔热血,真心实意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积极热情地参加生产队劳动,但入团入党,参军入伍,招工招干,推荐上学,当民办教师,甚至当个生产队的记工员,都成了非分之想,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了父亲当初话中的深意,佩服父亲的先见之明,后悔当初没有听父亲的话。

　　我考上高中时,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假装很生气地对我说:“家里哪来的钱供你?”而后父亲却跑到祖母面前激动地流起了眼泪。
我当时年幼无知,长大成人后才真正理解了当时父亲的心。父亲假装生气,是想让我知道家道的艰难啊,是想让我知道求学的不易呀,是想激励我发奋读书啊!父亲背着我欢喜且泪流不止,是见我学习优秀有出息而心中高兴自豪呀。但我当时却埋怨父亲、责怪父亲,如果父亲还在世,我一定要跪在父亲面前,向父亲请罪忏悔!可惜的是,我的悔过之情再也无处表白,在父亲的坟前我怎能不撕心裂肺而痛哭失声呢!

　　父亲很有才华,琴棋书画都有较深的功底,对诗词曲赋也颇有研究。尤其体育方面,篮球、三铁、短跑都曾名震县乡,但他却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父亲的去世,使我本就行驶在狂风恶浪中的人生航船失去了舵,本就走在黑暗而崎岖的人生路途还失去了灯。

　　父亲去世45年了,时间愈久远,我的追思之情愈浓烈,而且每每想起父亲,我就忍不住老泪纵横

　　英年早逝,三呼儿名撒手去；

　　壮老迟悔,九叩父灵哭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