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图： 康曾同志谈话照

康老：  关于于天放同志被捕入狱这段历史，从他写了《牢门脱险记》一书以来，就有争论，有人认为离奇、不可能，有各种猜疑和猜测。中央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经过公安部长罗瑞卿批准，于1956年春天把伪满洲国日本特务机关长中西正枝从苏联引渡回中国进行审讯。这次引渡也不完全是为于天放问题。日本投降时，所有的特务机关档案都销毁了，连一张纸都没留下，也想通过审讯中西搞清日特在华罪行和活动内幕。

在来北京的火车上，中西的脸色煞白，情绪很低落。他觉得所有的日本战犯都关在苏联高俘营，只他一人被押回中国，怕是要清算他的罪行，非枪毙不可，没有任何希望了。他的思想负担过重，吃的很少，睡的很少，问一句答一句，头十天的审讯设什么结果。我把这种情况向公安部汇报了，公安部指示要千方百计地消除他的顾虑，那才会讲实话。暂时停止审讯，通过社会参观进行思想教育。

第一项参观是故宫，向他介绍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是怎么回事。通过参观他开始说话了，孔子、孟子他都知道，他还说老子比孔孟还进步。翻译告诉我们说中西是个中国通、比较高级的职业特务。

第二次参观是由军营改建的农场。负责讲解的都是场部秘书，介绍了原军营驻军多少人，现农场规模。自甲午战争到大东亚战争，中国一直受外国侵略。我们变军营为农场说明中国是爱好和平的。当中西看到年轻女子骑摩托引路参观时，特别惊奇地说“真了不起，中国姑娘会骑摩托了！”

第三次参观是副食品展览。那时候我国的副食品就相当丰富了，是中西在“满洲国”所未曾见过的。他看了又看不想离开，我问公安部怎么办？公安部问展会上卖不卖东西？让他随便吃随便品尝，只要不吃坏肚子就行。我们就跟他一块吃，这一天过的很愉快，他说“中国东西这么丰富没想到啊！中国东西这么好吃也没想到啊！”

每次参观后都让他写感想，经过这么做工作，中西情绪有好转。翻译也换了一个能说一口流利东京语的林林，重新开始审讯的时机到了。我的审讯方式不是拍桌子瞪眼睛，是以理服人、人性化的审讯。

我问中西：为什么在撤退时烧掉了所有的档案？我们接收警察署和宪兵队时还能有一些残缺的档案，你们连一张纸也没留下，为什么呢？中西回答这是上级的命令。我又问：命令是命令，可是为什么都烧了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看起来他有思想斗争，还有些顾虑。

我换了一个话题叫他来谈谈抗联的情况，他们是怎么打抗联的？中西说：抗联一无供给二无军火，作起战来还那么勇敢顽强，他没经过这样的军队。抗联的口号是有钱出钱、有枪出枪，他们从地主那里起到一部份武器，多数是从日伪派出所夺得的。他们使的枪哪个国家的都有，哪种口径的都有，又没有子弹供应，没有粮食供应，没有见过这样顽强的部队。当初占领满洲很容易，但是后来的战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我问中西日本用什么政策来对付抗联？中西说用三种办法。第一是三光政策，把靠近山边屯子的人赶走然后烧掉，让抗联没粮食吃；第二是在一些屯子中驻上森林警察队；第三是截获电报切断抗联和延安的联系。我问中西：你们截获的第一封电报是什么？他说：写的是“朱毛”，当时不明白，经过破译才知道是“朱德、毛泽东”；电报被截，只好派人联络，那时“满洲国”统治的又严，所以抗联就很难和延安取得联系。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不睡觉？发动东亚战争的只是那么几个大战犯，没有你的责任。这次引渡你过来，不是为处决你，只要你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决不杀你，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

通过向他交待政策、加上参观写感想，他的思想顾虑减少了。他的唯一顾虑是特务机关秘密抓人，抓进去后把有用的放出来当叛徒，把没用的送去731部队做活人细菌试验。中西说：这个罪行与战场上的不一样，这是残无人道的，是国际法所不容的。我问他：一年送多少人去731做试验？他说：前几年少一些，每年有五、六十人。我问：都是什么人？他回答说是地下国民党，也有秘密集会的一贯道。我问：送过抗联吗？中西最后还是承认了说：也有。

中西最大的思想顾虑和恐惧就在这儿，而不是于天放问题。他认为这次引渡他回来就是要清算送活人去做细菌试验这种残害中国人的罪行。他说：就是枪毙了也值得，我也不能说冤枉。

我们又给他做工作，继续减轻他的负担，这样就把话题慢慢地引向于天放问题。

我问中西：你们抓住于天放后审讯了没有？是不是你审的？中西说：审讯了，是我审的。我对中西说：你把于天放情况谈一谈。中西说：我和于天放讨论了欧洲战场和大东亚战场的前途。于天放的态度很明确：只要美国、英国一出兵很快就能打败德国，欧战后果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大东亚战争是侵略战争，侵略别的国家的人没有不失败的，日本必败！中西辩解说：我们不只是侵略，我们还修铁路呢。于天放反驳说：你们修铁路是为中国人民吗？你们运走了多少物资！我们旳森林呢？我们的煤炭呢？你们不是为了中国人民么！

中西正枝想通过对战争形势的分析摸清和试探于天放的态度，看一看能否有“争取”的可能。据中西后来说：共产党的高官，像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等人，我们一个也没有争取过来，于天放也是如此。中西说：这些人参加共产党后受到的教育是誓死如归，是不可能被争取的！中西他们也私下议论：自从进驻满洲以来，反抗我们的人太多了，斗争一直没有停止；占领一个国家容易，征服一个民族是不可能的！

我们分析中西讲的是实话。后来我问中西：你们给于天放用刑没有？中西说：于天放“供”的那些玩意儿不是死的就是不在的，一调查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抓成，他不跟我们合作，下面的人就给他用刑了。中西说：于天放不只是宣传还发展了刘文祥参加抗联。

以后问到了越狱情况。中西说他们（注：指中西和北安警务厅的永井）想叫于天放标记地图，说（明）苏联能从什么地方进攻？哪些地方能走坦克？中西说：我们研究于天放不会给画图；唉，没想到于天放同意了。于天放对中西说：用刑后脑子不好使了，画完还得勘测，需要时间。中西说：我们叫他快画，他就是不快，慢慢腾腾地，最后终于造成了越狱。中西又说：在这一点上，我们本想利用他一下，沒成想犯了大错误，反被于天放利用了。若不是日本很快投降了，我们（注：指中西和永井等日本人）要受军法处置。

公安部专家分析认为这一点是真实的：利用和反利用，于天放不利用画地图是不能成功越狱的。

（注：借助“标记地图”可以拖延时日，等到青纱帐起的七月份最好的越狱季节的到来、帮助选择越狱后的逃走路线以及后来制订打死日本看守的具体方案‚没有画图是做不成这些事情的。当于天放看到地图时，暗中欣喜若狂更坚定了越狱的决心和胜利的信心。）

插话：  审讯期间中西媳妇还来信了？

康老：   允许他们通信。开始时，中西情绪悲观，字里行间透出来诀别的意思。后来经过参观什么的，情绪好了。他媳妇来信， 感谢“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总局康课长”对中西的教育和帮助！

后来，苏联给中方发电报说日苏就要建交了，遣返战俘是先决条件，战俘营的名单已交日方，如再不把中西正枝送回苏联就不好了。我们通知中西说：你们国家要和苏联建交了，我们说话是算数的，准备把你送回去。中西说：中国有伟大的胸怀，中国一定会强盛起来，在这段时间里感谢中国政府使我认识了许多东西。中西坚持向我们鞠了躬。

在中苏边界上进行交接时，一位苏联上校问中西：你在中国几个月了，你对中国是什么印象？对苏联是什么印象？中西回答说：苏联像钢似的，中国像棉花似的。上校笑着说：怎么像钢似的？中西说：在你们这里吃了面包就劳动，什么都不问，我都胖了；在中国可不行啊！饭吃的很好，洗脑筋，提高认识，参观一次要写一次感想，要把我们做的坏事一个一个地交待清楚。我现在都瘦了，神经也衰弱了！

这说明我们改造战犯是成功的，中西一再表示回去要宣传中国为什么宽大了他，将教育子女不参加任何的侵略战争，这是他一生的教训，以后表现的非常好。

插话：   “文革”时期专案组的大字报说永井义弘和于天放吃完晚饭，上街蹓躂时跑掉的。

康老：   好像是说故意放的？胡说八道！沒那么回事！于天放预谋越狱很久很久了，打死日本看守的现场都验查过。其实，这次审讯中西就说明了于天放没有变节！若在审讯过程中发现了一点点问题，早就把他处理了，还能叫他当大学校长、副省长？我奇怪他们这些专案组是从哪里得来的“材料”？他们净是主观臆断分析的。所以，于天放越狱丝毫怀疑都没有，任何怀疑都是错误的！

另外，处决于天放的报告没能及时地批下来，一旦批下来，就会立即处死！关于这一点，我反复地追问过中西正枝。中西说：因为战争吃紧、备战第一，就批不下来，以致造成了越狱。

插话：   把这次审讯情况向黑龙江省公安厅汇报了吗？

康老：   没有。赵去非（注：时任公安厅长）对我讲了三条指示：第一、作为预审处长，你有权审讯日本战犯；第二、你无权审查于天放同志，但是在审讯中供出了这个问题，是不是？第三、我们无权听取你的汇报，你要如实地向省委汇报。这样，我就在省委的小范围内向李瑞（注：时任省委组织部长）作了汇报。

“文革”中，军管会通过李瑞把我也抓了起来，还对我说：你是一个处长，跟于天放不认识，你不可能包庇他，你供出来他是叛徒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回答说：我说他是叛徒他就是叛徒？在公安部都有那次审讯的录音。我过去没说过而现在倒要说他是叛徒，那不就是我包庇了他！军管会的人急了还要动手打我，被那位记录员死活挡住了，我当即义正词严地驳斥了他们。

插话：  于天放本人知道不知道审讯中西正技的事？

康老：  他不知道。

插话：  是不是根据《牢门脱险记》所记载的情景来审问中西正枝的？

康老：  是对照那本书来审讯中西正枝的。因为先审他日特机关的事，后来很自然地带出了于天放的事，使他没有觉察出来这是专门来审查于天放的问题。这是一种审讯的策略，让他平稳自然地和无顾虑地把事情讲了出来。这都是在公安部指导下进行的，那里的人不孬啊，后来都是大专家咧！

（余下的谈话部份省略）

插话：  康老，今天是否就谈到这？非常地感谢您！

康老：  唉呀，这是我应尽的义务！要把这段历史实事求是地讲出来，不然总是争论没完。

三、   结   束   语 

听过康老这番谈话之后（他以同一主题还在省警官学院等处做过报告、《佳木斯日报》也发过文章），我们脑海里浮现出来一位心胸坦荡、刚直不阿、智慧机敏和办事认真、实事求是的老公安战士，还有那位正直的记录员一样的许多人的形象，他们是值得我们尊敬和爱戴的。在那人心叵测、横遭劫难的“文革”年代，是他们捍卫了道义和公正，为真理而不怕牺牲，最终战胜了“四人帮”及在各地的大小帮凶，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正义又一次战胜了邪恶。

1982年黑龙江省委为于天放彻底平反，但“文革”的流毒并未肃清，还有个别的人对“牢门脱险”将信将疑。倘若这些人能像于天放那样以“最冷静的头脑”去思索和感悟这次越狱、能以客观和理智的态度去分析于天放在这场生死搏斗中的意志和智慧、勇气和力量，那么两位坚定的共产党人击毙一个士气低落的日本看守、以及爱国群众爆发反满抗日热情，其所发生的奇迹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我们不仅有过像于天放这样的英雄，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取胜敌寇；也有像康曾这样的无畏战士，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捍卫了中华民族的道德尊严。只要牢记党的教导和祖国的嘱托必将战胜一切敌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就是日本战犯中西正枝也不得不承认：“我尊敬为正义而舍生的于天放将军”‚共产党的高官一个也没“争取”到，中华民族是不可征服的！这番话不仅是对于天放、也是对中国人民的敬重和钦佩！

谨以此文纪念抗战胜利和于天放成功越狱六十九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