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徐无闻(向黄)
一、“无闻”的由来
先从徐无闻先生的“无闻”说起。
徐先生本名永年,字嘉龄,成都人。他在回老友金德寿的信中讲:“余自署无闻之取意:一、《说文》云:‘聋,无闻也’。二、《论语》:‘四十五十而无闻焉,其亦可以已矣夫。’一是纪实、二是明志。自今以后默默无闻、永谢浮名也。此外亦有懒得听闲话管闲事之意。近偶成七律数首,其一云:
门外大江流日夜,
窗前竹树暗葱茏。
乡愁尽付深杯里,
时时都来浅笑中。
手倦犹难纠字拙,
身闲岂可望诗工。
关情最是巴山月,
潋滟金波泻碧空。
书此聊博一笑。”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用金老的话来讲:“表明了更名的由来,也表明了他不慕名利和自谦无成就的襟怀。”
我是一九八九年春到先生门下学习书法篆刻的。那时先生刚从城外玉局老屋迁到火车北站居民新区里。那天晚上,我候在客厅的那张老式四方桌旁,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杨啸谷淡墨梅花双钩墨竹。不巧又停电了,师母点上了蜡烛。不一会儿,先生回来了,他手提公文包、身着呢子中山装、头戴鸭舌帽,矮而胖的个子,厚厚的嘴唇,慈祥而温和的眼睛。师母迎上去,接过鸭舌帽、公文包,再把一碟青豆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菜汤端上来,酒与筷子早已摆好。先生边吃边讲外面的趣事,眼睛放着光,讲到高兴的时候,连连说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待老师吃完以后,师母把我介绍给他。“东西带来了吗?”我赶忙递上平时写的字。先生把纸打开对着烛光,仔细地看着,嘴里“唔”、“唔”,过了一会儿,问:“你在哪里教书?”“四十四中。”“这样吧,你还是先从《九成宫》写起,最好写成一样大。”然后她又问了我家里的情况。我一一作了回答。
就这样,我就开始在先生的门下走动起来。
二、教野学生
不久,先生因病住院。我到医院去看他,在床头上摆着几册线装书,他躺在床上正在看书,见我进来,他很高兴,问我写字了没有,我又递上了新近临写的字。他取出钢笔给我讲那些地方不对,不对在什么地方。我说先生看看就可以了,不必讲得太仔细。他说反正在床上都是休息,执意要讲完。坐了一会儿,我要告辞了,先生让我给师母讲再带《曾子固文集》。
因为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大学的唐宋研究生和书法研究生的缘故,先生尚未康复,即带着医生开的药物就匆匆回去了。
那时因为才搬入这个新区,周边的环境不太好。先生走之前就让我在他的家中守屋.一则防盗;二则还要办理粮油媒之类的杂事。我非常高兴,便和内子一起住在他的家里。先生和师母时不时从重庆来信,询问成都方面的情况。后来先生得知内子怀孕了,他很高兴,一连给未来的孩子起了四个名字。如内子的名字中有一字叫敏,他根据《论语》中的“敏则有功”取了“有功”二字。又根据《尚书》:“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取一名“益谦”。如此等等。他在来信中说,因为不知道是男还是女,就去了四个名字供我们选择。后来我们给我们的女儿选择了“益谦”这个名字。
暑假到了,先生和师母回到成都。先生又仔细地看了我的习作,他在我的一张作业上批改道:“悬肘写,出血要写慢一点。笔在纸上留得住不能一拖而过。”他说马叙伦平时小字全是悬肘,写得很清秀虚活,全不费工夫,甚为难得,一般书家都没有这种功夫。然后又示范又讲。看到先生这种认真严谨的教学,哪怕对我们这样的野学生都如此,可想先生平时的工作态度了。
三、拓印
先生回到成都之后,每日都市门庭若市、川流不息,三教九流、高朋满座,谈笑说至深夜,几乎日日如此。我到先生家去也就只好在十点钟以后去。等那些客人走后,先生便坐在书房的大竹椅上,静静地吸上一只烟,慢慢地喝上几口茶,让我磨好一大盘墨汁,取出纸来裁好,便开始在上面写了。写的时候行云流水般,就是写甲骨文字、中山王、小篆时都有如此的动感。写完之后仔细地端详一番落上款,一般连续写上四、五张,才一起盖章。先生盖印章非常讲究,先根据不同尺幅不同大小,选择不同大小、白文朱文的印章;印面在上印泥时,不像有些书画家直接将印章戳进印泥,拔出来,盖在作品上,而是反复几次地接触印泥,同时转动印泥盒,使印泥十分均匀地、有一定厚度地粘在印面上。然后再钤盖印章的位置下面垫上一本书,分开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放上去,用左手扶住印章,右手向下按,又轻轻地拿开印章。这样,盖出来的效果非常的好印色鲜活,刀口清晰,对一件书画作品来讲,、犹如画龙点睛。又把作品放在沙发上,仔细地又端详一番,倘若感觉不好,就放在一边,自言自语道:“明天再写一写。”
我以为先生写完了,便会休息。先生又点上一支烟,喝了一口茶,静静地坐了一会,又开始了他的工作了。这个时候,先生正在整理《杨守敬全集*寰宇贞石图》部分资料。他说正在跟出版社交涉,看能不能用八开或十六开的幅面,这样图片会更清晰一些。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北魏墓志拓片,讲了这张墓志的来历,什么时间出土,经某人初拓百余张之后,又故意破坏掉其中的几个字,然后又拓出变成损字本。这些碑帖轶事尾尾讲来,如数家珍。听者如食佳肴,如闻天籁。
先生之于碑帖常讲:“我这个人只求温饱不奔小康,倘若寄来碑帖片纸数字,不胜欢喜。”他在给一位远方的朋友信中写道:“仰事俯畜,乃人生应尽之责。我初工作时赡养四位老人,至五十七岁时,先君弃养为止今年六十而尚需补贴孙辈三人。我现抱定宗旨,只求温饱,不奔小康,也是免除一切烦恼。小康非是不好,但我已无力矣。”我在收集整理先生遗留下来的资料,准备作《年谱》时,看到了这封信,顿生无限感慨,平实无华的语言,真挚感人的情感,这就是他们那一辈的知识分子。
四、写字
九三年二月间,先生因病住进了医院。
这次发病令先生痛苦不堪,他不止一次的给友人的信中讲述了这次手术的状况:“不意二月十五日,忽腹内绞痛不可忍,次日就诊。十八日开刀破腹,切除坏死肠三尺余,手术历五小时,失血甚多,幸赖医师尽力,亲友关怀,术后尚无差池。”那几日可真把大家吓坏了。
三月初,先生出院了。我再去看他时,他给开了一串书单叫我去书店买。二十日晚,我带着买的书又去了。他看我来了,很高兴。他说:“我的手没有坏。”他取出那支特制的长锋猪鬃毛笔,在信笺上悬肘稳稳地写了一个中山王器字的“勤”字,又写了小篆“试笔”二字。他说,用这种硬毫笔写篆书是非常难以驾驭的,要认认真真地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做到。然后他又用这支笔在信笺的空处写了“病后试笔、手尚不僵”八个行书字。到此,我猛然醒悟,忽然对“业精于勤”有了新的理解。关于勤奋,自古到今,从中到外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但是真正要做到这一点的确十分不容易,正所谓知易行难啊!
先生写完后,又让我裁了两幅对联和一张单条的纸来。我边磨墨边听先生讲,要做的事太多了,本来这次不生病,《寰宇贞石图》也就该完成了。另外,给最后一届研究生的课也要赶快讲完……
先生开始写字了。这次写字不比先前了,写完第一张中山王对联后,额头上就开始现出密密的细汗,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头上的一缕白发垂了下来。先生屏住气写完了最后一笔。我劝先生不要再写了,他没有回答,照例吸上一只烟,喝了一口茶。烟,吸了半截,灭掉,又拿起了笔,又写了一件小篆对联。看着先生依然那么全神贯注、那么认认真真,此时此刻,我感到了生命的价值。先生又接着吸完那只余下的半截烟,喝了一口茶。我又劝道:“先生很累了,能不能不写了呢?”
“不,这是早就答应了别人的,这次不写不行啊。再说写完了,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事情。”就这样先生坚持写完最后一张字。趁着先生休息的时候,我打开买来的书给先生看,他说:“很好就这几本,基本上齐了。写东西、讲道理、举例子都要准确。查资料,一定要看原始资料。这几本都是从《四库全书》中影印出来的有关书画方面的东西。”他站起来从书柜里拿出来两册一套的《珊瑚网》,“你拿去罢,这套书里有了。”我很高兴,连忙要拿钱,“不必了,你帮我跑了这么多路了。”先生摆了摆手。
我认识先生的这几年,凡是他出的书,他都给了我一本,还常常在书上题写一些字,如“临写之助”之类的话。他说:“我这几年编写的书都是有用的、普及的。”他在《殷墟甲骨书法选》一书的序中写道:“书法篆刻爱好者能读到《甲骨文合集》当然是大好事。但是这部很专门的书卷帙庞大,售价也高,不但一般读者无力购买就是连许多市县级的图书馆也没有。再者,要读这部大书,也需要有相当的专业基础才行。即使是以学书法篆为主的人,也须先认识甲骨文的常用字,反复看熟一些甲骨拓片,才可能读《合集》。因此,我才发愿编这本普及性的书。”
先生不仅仅对于高等书法教育有研究,而且还非常重视中小学的书法教育。他得知我在进行中小学的书法教育后,便常常询问这方面的教学情况。他说叫这些娃娃还真费劲,看来还要多想一些办法。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写有“勤”字的信笺收起来,时不时取出来看一看。
五、事亲至孝
这次手术后,先生的精力大不如先前。因医师的嘱咐,师母的督促,先生每日晚饭后必出来走走。这样,我就较早地到先生家里去,陪先生散步。这时候的先生,非常的虚弱;更显得苍老。他拄桌拐杖慢慢地沿着通往一环路的人行道上走。他似乎对周边的环境产生了兴趣。一路上,华灯四射、霓虹闪烁,临街的茶楼,一家接着一家,一个挨着一个。一次,经过一家名为傣家楼的酒楼看着楼台门前停放的若干小轿车。先生说:“我数了数这几晚的小轿车,每次看见的都有七八辆,这些人哪有那么多的钱,吃得到多少。要是这些钱拿给那些读不起书的娃娃,该有多好啊!”然后,就摇摇头,拄着拐杖,继续散步下去……
先生边走边回忆起他学习书法的经历:“我八岁起,就跟我父亲益生公学习书法。开始时用的就是《三希堂法帖》。后来,因为生活,他老人家到处跑,并没有多少时间教我。我就自己学习写字、刻章。十二岁那年,就在城外的庙子里拓了一副对子。那对联真高,我搭起架子,趴在上面拓,一点一点的,真惊险。”说到玉局村、邷子林老屋,先生总是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之情。这玉局村是在城北的郊外,据徐家的故人旧交讲来,旧时的玉局村乃翠竹环抱、清溪四流的川西农家。且邷子林老屋周围自种苦竹数百竿。清风徐来、竹声簌簌,那真是天籁沁心哪!其随风而起的竹影,或聚或散,居于是屋,颇得高士旨趣。先生曾绘制“翠竹溪流”图画一帧,想来是寄托于老屋的拳拳之心罢。
先生事亲至孝,几十年如一日,诚如前面所引:“仰事俯畜,乃人生应尽之责。”益生公乡居玉局,俨然隐士高人。笃好书艺印事,至老不衰。但是勤俭之极,每日于废旧报纸染翰濡墨,晚年遗墨仅存于门人。先生知益生公所爱,外出公差,偶得书画,必呈于乃父足下。
益生公在《玉篆楼百印》题跋中道:“一九八一年十月,无闻于役杭州。便道往永嘉谒方介堪先生,留连三日。去时承赐所刻《玉篆楼百印》一册,携归献于余,并云方公八一老人精神矍烁,尚可攻坚刻玉,日制印二三十钮,意不倦也。观此百印,运刀沉着;鸟虫篆法,尤为精妙。老技成熟,抵于神化者矣。跋之册尾,以志钦眼。辛酉岁应钟月立冬日,鸿冥记。”我之全文照抄,实感于老人在跋语中的满足以及对儿子一片孝心的理解和赞赏。
先生在自费给益生公印刷的《鸿冥老人游艺留真》的后记中写道:“先君鸿冥弃养忽逾四年,不肖永年等惧手泽之零落,乃谋影印成册,以遗亲友,以传子孙。”惟所遗憾,这本册子实是在先生去世数月后,才得以面试。
讲到这里,先生停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先生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可以支撑下去,他也似乎感到时间给自己留的太少了。他不听亲友的劝阻,一定要回到重庆,给最后一届书法研究生讲完最后的课。他说讲完了课,六月他就回来,好好做自己的事。
五月二十日,先生和师母一起登上了朝东的列车。那天,先生很高兴,很简单地带了一些东西。那天我站在列车下面,望着先生那清瘦的脸和满头的白发,大声地喊:“注意保重身体。”先生显然没有听到,师母俯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先生便伸出手,向我招招手,满脸的笑。列车开了,渐渐再向着远方开去。我送先生回重庆有许多回,这次我的心里老是挂着什么,一直看着列车不见了,这才离开车站。
六、一张合影
暑假快到了,盼望着先生回来的消息。想想照往常的惯例,或是先生师母写信,或是找人带话,这样就可以按时到车站上接他老人家了。
然而,我的心却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六月二十日,早晨,不,是下午。一个电话打过来,“你的老师去世了。”什么,我不相信。他又重复了一次。皮包,清瘦而疲倦的脸;拐杖,苍老而雪白的头发;微笑,慈祥而温和的眼光,以及那挂在胸前的那块草绿色的助听器……这些都成了永远的回忆。
携内子、小女一道,赶至重庆北碚西南师范大学。我问大学的许多人,他们都不知道谁叫徐无闻。我说先生又叫徐永年,在中文系工作。忽有一人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中文系的万事通,就是那个聋子么?”她顿时非常热情地领我们去。
“徐先生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来了好多人,在我们西师很少见呢。这个人真可惜,才六十二岁啊。”
她边走边讲:“喏,你看前面那幢教授楼,去问一问就知道了。”
我站在通往那幢楼的小道上,望着为茂密的树叶遮掩的青砖小楼,不禁默默想起了先生的一首诗:
白墙红瓦间槐杨,
极目天边麦渐黄。
闻道车经高密县,
何人知是郑公乡。
是啊,先生的名字播扬海内外,永年这个名字在外面不知;无闻这个名字在里面也不知。而他这个人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我跟先生五年,在他生前没有一张合影。一九九五年在《徐无闻先生书法篆刻遗作展》的先生画像前,与先生合了一个影。现在我把这张合影放在床头。这样,就可以天天看见他老人家了。
1997年01月29日深夜写于佩斋。 2008年11月16日重录于雍婴堂。
[注]此文系云飞兄嘱余写成,并刊于《四川文学》1997.4。2011年12月收入《纪念徐无闻先生诞辰八十周年西南大学书法论坛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