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傅抱石
傅抱石先生不仅是画家、教育家,还是一位广博学识的学者。他的一生遭遇了贫穷战乱、求生奔波,也有过刻苦奋进和苦闷彷徨,他有着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的经历,因此,养成了正直、豪爽、友善、率真、开朗、坦诚、简朴的中国传统文化人的可贵的品性,在他的作品中,饱含着人生的真理和艺术真谛。傅抱石先生是一部厚重而丰富的史书,今天重读他仍会给我带来新的感受、启示和教益。
傅先生说:“我比较富于史的癖嗜,通史也喜欢读,与我所学无关的专史也喜欢读。”他对美术史的研究“总不感到疲倦”,因此他的作品,“也往往保存着浓浓的史味”。这也是当代许多画家不可比拟的。我认为一个画家如果没有历史知识、文学修养及人生历炼的感悟,就不能产生伟大的作品,也不可能产生伟大的画家。
傅抱石先生是一个对艺术虔诚探求的人。他认为中国画应该变,但更应该动。因为丰厚的史学功底,又使他自然而然不会距离传统太远。我对他所说:“动”和“变”,是指作品的生命力,作品感染力以及在历史上的价值地位和对承前启后、继承发扬所起的作用。“变”是活的,活的才会“动”。变也就新,能变才会新。
傅抱石先生在1925年,22岁时就写下了他的第一部画史著作《国画源流述概》。由于当时国内尚无画史一类书籍出版,故而很具开拓意义。此后,他一边进行国画创作,一边进行画理研究,至他去世,一生共写出一百五十多部(篇)著作和文章,达200多万字。他说:“我希望的研究者,当然不愿造成一个画工、画而为工,还有画吗?”“画理的重要、没有学问的人不能明白”。
正因为他对中国文化传统有着清醒的认识又曾留学日本,那些受过中国水墨画熏陶的近代日本画家,也给了傅抱石先生许多影响。他带着批判的态度去吸收别人的长处,融会贯通,所以他能够在东西方艺术之间另树一帜。
傅抱石先生的作品中,从《屈子行吟图》到《丽人行》,从画《云台山记》到《江山如此多娇》,无论是人物画还是山水画,都开创了一个巨大的历史空间,真实地记录了一段历史、一个时代。
他是一个画家,但他具有中国文化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他的作品中,表达了对民族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注。1942年抗日战争时期他创作了屈原,并以九歌题材创作了许多作品如《湘君》《湘夫人》《山鬼》《国殇》等。傅抱石先生以屈原为形象表达了他和中国人民爱国抗敌的情绪。在《从中国美术精神上来看抗战必胜》一文中他说:“我认为中国的美术,有三种伟大的精神。第一,中国美术是最重作者人格的修养;第二,中国美术与国外的交接上最能吸收,同时又最能敌诋;第三,中国美术的表现是“雄浑”、“朴茂”,如天马行空夭矫不群,含有沉着的、潜行的积极性。这三种特性扩展到全民族的抗战上便是胜利的因素”。并满怀信心地认为“中国的美术精神,日本是不足为敌的”。“我们应该有珍贵的自信,努力去发扬光大,殚精竭虑,来完成这雄浑而伟大的画面,去迎接胜利的到来”。此时的傅抱石先生不仅是一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中国公民,他简直就像一个抗日志士、一个发号施令的将军、一个民族英雄。
“文革”中我那小小的书架也被造反派“横扫”了一下,我知道其中一本《郑板桥集》肯定难逃厄运,我就预先将傅抱石先生写的“郑板桥试论”一文撕下来藏在身上,一直保存到今天。我非常喜爱这篇文章,它不但文字流畅优美而且饱含一种爱民的热情,十分感人。此文不但极其准确概括地评价了郑板桥诗、书画方面的特点和个性,更主要的是反映了一个艺术家对社稷民生的深切关怀。傅抱石先生说:“扬州八怪里面,突出的应推郑板桥”,郑板桥有三绝:画、书、诗;又有三真:真气、真意、真趣。他认为郑板桥笔下的诗书画是一个思想整体的几种不同表现形式,他画竹、兰、石“用以慰天下劳人、非以供天下安享之人也”。民胞物与,具有这样一种情怀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傅抱石先生多才多艺,他懂戏曲,通音律,和梅兰芳、马连良、俞振飞等戏曲名家过从甚密,并能操琴奏曲,这无疑是通晓之艺之乐的大文化人。所以他的作品有强烈的节奏韵律,是中国画的交响乐。
传统与创新,传统与生活,是美术界喋喋不休、争论不已的问题,而傅抱石先生早已有清醒的认识和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一切的文艺富于地方性才富于民族性、富于民族性才富于国际性,他认为世界文化宝库“是色彩鲜明,而又不同形式,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所形成的”。这些见解在当时提出是难能可贵的,至今仍闪耀着永不磨灭的光彩”。他说:近日论画,厚写生而薄临古,亦矫枉过正之论也,予以为二者皆习作之手段,非写生无以积丘壑,非临古无以娴技法、相生相成,始足以言绘画耳”。因此我也认为近年有论画传统而云现代者,亦妄言也,无传统何以有现代。何谓传统?历代继往开来之大师即是传统,他们是座大山,我辈应有高山仰止之心,且为此大山植树造林,切不可乱砍乱伐。我辈之责任也只能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绿色的文化生态环境。又何为现代,现代不是高楼大厦,高速公路,声色犬马,而是回归自然,反朴归真,唤醒和激发人之内在文化精神善待传统,善待生活,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在物欲横流,灯红酒绿的现实中恬淡闲适才是我们追求的一个至善至美至高的现代艺术境界,正如傅抱石先生认为的那样“一种自感而又感人的美”,才是真正的“画面之美,才是真正的艺术之美。
在纪念傅抱石先生诞辰百年之际,不由想到了傅师母罗时慧,他为了傅先生的艺术事业奉献一生,她活到近90岁。傅师母去逝时我曾作一挽诗“九秩仙逝太匆匆,风雨人生笑谈中。名门名作传千古,丹青犹记画外工。”傅师母和傅先生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她以乐观无畏的态度对待世间的风霜雨雪,她含辛茹苦地甘做“磨墨妇”成就了傅抱石,也造就了一群儿女,如今在美术领域各有建树。我和傅抱石先生只有一面之缘,却有幸聆听教诲、指点迷津,使我终生受益。傅先生去逝后一直得到傅师母及大哥(小石)二哥(二石)的关照,有幸看到了不少家藏傅抱石先生精品原作和更难得见到的傅先生的开笔和“半成品”的作品,如同“课徒画稿”,使我有机会比较系统领悟傅先生的创作精神。从傅师母点点滴滴的言谈中,幽默风趣的说笑中,使我更加深刻地了解和感受傅先生感人的魅力。
傅抱石先生和齐白石、黄宾虹二位先生相比实属英年早逝,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傅先生是为画而殉身的。在人们期待他为上海虹桥机场作画之前他却永远丢下了画笔,给人们留下了永远的遗憾、永远的期待。我就曾想像过傅先生将会怎样构图、怎样落墨,画的什么内容、画幅有多大……我想傅先生大概早已胸有丘壑,成竹在胸,只可惜这幅美妙的画图被他带到天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所见到过的傅抱石先生生前最后一幅作品是1965年八月为莫愁湖胜棋楼画的一张四尺整幅中堂山水画精品《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张画我在莫愁湖时保存过八年,朝夕相伴,最后差点给卖出境。当然我是竭力阻止,画是保住了,如今这件国宝还藏在“莫愁烟雨”中,我想应该有个更合适的安身之处才是。
这幅画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是傅先生去逝前一个多月画的,也就是60岁以后的作品,从这张作品中明显看出绘画风格有别重庆时期和解放前后的作品,那时的作品潇洒、飘逸、灵动,而从这幅作品中显然可以感觉到一种深厚、沉稳、凝重、雄健。可说是傅先生又开始“变”了。将抱石皴凝炼成了新的传统技法。试想如果傅先生再多活10年、20年、30年,一定会有更多激动人心的传世之作问世。
傅抱石先生留下的作品是有限的,却是永恒的,而留给我们想像的作品则是无限的、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