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此路得生还:陈学昭的生活、创作和爱情
一
第一次读《工作着是美丽的》这部小说时,我刚十多岁。觉得自己对很多问题的疑惑,象理想、爱情和友谊等,从此都有了最完美的答案。我周围的大人们也读了那本书,感兴趣的地方却与我不同。他们猜测着书中的那些人物是谁:对女主人公有过重要影响的恩师们,对她呵护倍至的共产党人们,她留法时的两位男友,将她抛弃了的丈夫。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又重读了这部书。这一次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就象有些人见到了初恋,无论对方怎么说自己过得很好,还是发现了掩饰的蛛丝马迹。
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中,作者意欲通过一个叫李珊棠的知识分子的个人经历,表现中国从五四到农村合作社成立几十年中的“伟大时代”的变化。李珊棠走的路很典型。她接受过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响,从十几岁开始起就独立自强,用为报纸和杂志的写稿所得维持生计。后留学法国,与两位留学生陈明纯和张德伟结下了纯洁的情谊。但因为不忍在陈张之间取舍,也因为自己个性的弱点,最后和一个毫不相爱的人结婚。李珊棠婚后和丈夫回到了战乱中的祖国。由于看不惯国民党后方的腐败,他们两度出走延安。在那以后,她个人生活极其不幸,儿子夭折,丈夫另觅新欢。但她在经历了整风、土改、农业合作化和反右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洗礼”后,意识到为革命“工作着是美丽的”,最终超越了自己的悲欢离合,成为了一名符合党和人民要求的知识分子。
《工作着是美丽的》不是一本简单的小说,而是一本自传,是作家陈学昭对自己大半生经历的毫无虚构的记录。
陈学昭,原名陈淑英,1906年出生于浙江省海宁县。她六岁刚过,父亲就病逝了。父亲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生前嘱咐儿子们不要给女儿缠足穿耳,要送她去读书。儿子们牢记着父亲的遗言,十分爱护陈淑英这个妹妹,但也许是太爱她了,一见她做出了不符合他们要求的事情就严加责管。陈淑英常躲在古宅无人的角落读书,象《史记》、《红楼梦》、《水浒》、《西厢记》和《资治通鉴》等,一边读一边想象。书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也给她带来了很多烦恼。当她读书读得忘记吃饭时,哥哥们会大声呵斥,甚至罚跪。一次,一个哥哥见她在饭桌上还放不下书,竟将一只空碗朝她扔了过去。哥哥们结婚之后,她的处境艰难了起来。“本来,她对于旧社会的一切已经在怀疑和不满,和家庭的逐渐隔阂,好象更加把她推到门外。”(《工作着是美丽的》)
1923年,她参加了上海《时报》的征文,以《我所希望的新妇女》获得二等奖,也从此将陈学昭作为自己的笔名。《时报》主编戈公振不时来信鼓励这个小有才华的作者。第二年,陈学昭拜访了那位著名的文人。戈公振望着她愣了一阵,大概是没想到她那么年轻,文笔却那样雄健吧。在戈公振的帮助下,陈学昭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她的创作以散文和小说为主。和大多数二十年代的女作家一样,陈学昭的散文清新秀逸,但小说缺乏对素材的提炼,直接描述内心苦闷,个人经历常是小说的素材,自己常是小说的主人公。但陈学昭与那些女作家们又有很大不同,忧郁的行文中不时会流露出一种刚健,迷惘的思考中常有对自身的责问。到1926年,陈学昭已经是一位活跃于各大报纸副刊的知名作者了。
除了戈公振外,陈学昭还直接受到了鲁迅、周建人和茅盾等人的教诲。鲁迅曾多次对她说,“做一个中国女人要忍受一切的打击,提防突然间会从空中飞来的冷箭,要锻炼得象一个有弹力的橡皮垫子,坐下去它果然会被压扁了些,但一放松它立刻又能弹起来,恢复原状,要坚韧。什么都该靠自己,跌倒了不喊痛自己爬起来,才能谋得解放。”她对鲁迅的话牢记不忘,常以之鞭策自己,在逆境中总是奋力反弹。
陈学昭从一走上文坛,便和当时的进步文人有着密切的联系。虽然她那时还是一个吟风弄月的女孩子,对政治缺乏深刻的洞察。她当时最要好的女友张琴秋,沈泽民(茅盾之弟)的妻子,就是一位共产党人。当陈学昭专心致志地创作风花雪月的文字时,张沈二人一直活跃在上海,积极参与工人运动。张琴秋有次对陈学昭说:“在那里,我见到了世界的全体,在那里我发现了人类最伟大的力量!向上心与革命的精神!……在这些时候,我开始满足,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吝惜我微小的力量了,我应该牺牲!”陈学昭一边感动着,一边急切得象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连声说:“再说,琴姐!”“再说,琴姐!”
和那些进步文人以及共产党员的接触,不仅使陈学昭在创作上受到了影响,也使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她本来已与孙伏园的弟弟有了婚约,后来二人却越走越远,以分手结束。通过张沈二人,陈学昭还结识了瞿秋白和杨之华夫妇。1926年夏,当杨之华听说陈学昭有去国外留学的打算时,说只要交给她两张照片,做个护照就可以到苏联。杨之华要介绍年轻人去的地方,无疑是红色莫斯科的东方大学。当陈学昭偶尔和郑振铎说起这件事时,郑坦率地说:“你是学文学的,又不是学政治,学政治去苏联好。”这样,陈学昭当晚便从杨之华那里拿回了照片。可见在那时,陈学昭对于政治虽然关心,却不象后来那样投入。
二
1927年5月,陈学昭到法国留学。在异国期间,她与两位留学生季志仁、蔡柏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种友谊,尤其是与蔡柏龄的灵魂相知,在她人生的每一个低谷,都给了她生存下去的勇气。
季志仁在出国前就想与陈学昭结为秦晋之好,但由于其父有两房妻子,陈的哥哥说不能把妹妹许给有姨太太的人家,因此两家结恶。陈学昭到法国的初期,深感舆论的压力,对季总是有意识地回避。季为了保护她,只好把对她的爱慕压在心里,象一个哥哥那样守护在她身边。从陈学昭的小说和回忆文章看,两个人都曾爱过对方,但因为太珍惜彼此,后来又有蔡柏龄的介入,才一直在友情和爱情之间畏缩不前。
季志仁的好友是蔡柏龄。蔡柏龄是蔡元培的儿子,长期生活在欧洲,当时在巴黎大学物理系学习。他十分仰慕陈学昭,曾和姐姐登门求见。与季志仁一样,他也非常爱护陈学昭。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一书中,张德伟其实就是蔡柏龄,而陈明纯就是季志仁。
这两个朋友和陈学昭象三剑客一样亲密无间。陈留法期间,先后为《大公报》和《生活周刊》写稿。当她把某些留学生聚赌嫖娼的状况如实写下之后,那些人声言要打她。那段时间,季志仁和蔡柏龄都保护在她的左右。“他们坐在我们三个人旁边的桌子上吃饭,我们准备好他们动手来打,但是他们毕竟不敢动手。”“只是季和蔡总不放心我独个人来回学校,独个人在拉丁区走动,担心我吃眼前亏,因此他们两个人有时一个人来送我上学,有时两个人来接我回寓所,吃饭总是一同去的。”(《想天涯,思海角》)
关于三个人特殊的友谊,作者在自传和回忆文章中都描写过。“平常总是明纯和德伟来看她的时候居多,他们每个星期天一来,也总要和她开一点小玩笑。有时,他们立在钢琴室的窗外,突然地吓她一跳;有时一个先来,在会客室里会她,等一路走出去的时候,从一棵树旁边走出来另一个人……”(《工作着是美丽的》)。这一段描写,作者在回忆文章《想天涯,思海角》里也有记录,只是将明纯和德伟换成了他们的真名而已。
陈学昭无数次深情地回忆起那段时光。季志仁建议蔡柏龄给陈学昭补法文,陈给蔡补中文。蔡柏龄选了法郎士的《红百合》,“要我一段一段选读。我先读给他听,他再读给我听,校正我的发音。”“有时,他还读一遍给她听。她喜欢他的法文朗诵,他那清润而柔软,然而是严肃的声音,好象空谷中的泉水声。”“我给他读史记,也是一段一段选读,我先准备了一遍,然后把原书交给他去准备那一段……”“这以后,他问她一些中文字的使用,虽然在他案头,她也瞥见过他写的中文字,他却统统把它们藏起来,羞于拿给她看。”(以上几段文字,依次选自《工作着是美丽的》和《想天涯,思海角》。)陈学昭即使是在小说里,也丝毫没有对细节进行任何修改。
三个人虽然形影不离,但不能不说没有各自的杂念。季志仁一直爱慕陈学昭,因为陈学昭不想涉入感情便迁就着她。蔡柏龄虽然不曾向陈学昭表达过爱慕,却很满足于那样的状况。陈学昭在心里暗暗比较着两个人,当看到了这种友谊的脆弱时,哀伤地想着分手的那天终究会来。“如果说明纯是那么温柔可亲,德伟却在温柔可亲之中,另有一种可畏的神情,虽然他们两个人的共同点,都是那么深沉和严肃。”“德伟好象有那么大的威力,会使她急躁的心情立刻冰消瓦解;事实上,她害怕他,觉得自己的任性,幼稚和浅薄,也许会引起他的轻视,但是对于明纯,她却任其所之地表示出来,她相信他是能够宽恕她的……”“她想,明纯和德伟,他们将来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家,但是他们将来怎样过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生活上的伴侣将是怎样的人物,她是想象不出的,反正,他们是会有的。至于她和他们呢,他们间的友谊已经登峰造极,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陈学昭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个叫何穆的留学生开始追求她,而一如君子的季志仁和蔡柏龄依然默不作声,仿佛继续将君子做下去就不会失去陈学昭和三个人之间的友谊。何穆在陈的自传小说里叫陆晓平,当时因患肺结核正在疗养院疗养。追求陈学昭时,他常把自己的病和眼泪作为武器。他和季蔡二人完全不同,务实,多话,喜欢跳舞,精打细算,也与陈学昭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陈学昭却受着他的吸引。最后,何穆从肺病疗养地追到了巴黎,蔡柏龄这才说话了:“拒绝他!不要给他利用!为了你自己,为了……”陈学昭没有勇气听完他的话,象“逃避一个灾难似地”跑回自己的寓所,悄悄地哭了。
陈学昭与何穆结婚了。失去了她的蔡柏龄和季志仁,渐渐疏于联系。季与一个法国女子结了婚。有次陈学昭回巴黎,“正往戈贾斯路转角去,突然,志仁在前,后面跟着个生得端正的法国年轻妇女,志仁走得那么快,他的夫人好象追一样跟上来。我们虽然正面相逢,可彼此都害怕什么似的躲开去,没有招呼。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想天涯,思海角》)
何穆从医学系毕业后,要回国开业。陈学昭与丈夫离开法国时,蔡柏龄前往旅馆送别。分手时,陈学昭站在楼梯口问他:“您回来吧?”
“不!还是不回来的好!永别了!”他说。
“收回您的永别!再见!”
“那您什么时候出来?我等着您!”
“至多两年,我就出来!”她回答。
他们握着手,又一次道别。蔡伯龄说:“好,我等着您!”
然而,二人再次相见时,并不是巴黎,而是杭州,也不是两年后,而是四十五年后。经历了无数政治运动的冲击,陈学昭已经是一个步履蹒跚皱纹满布的白发老人了。蔡伯龄望着她,多次热泪盈眶。
三
1935年初,陈学昭与何穆回国了。何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生活还要靠陈学昭的稿费维持。抗战之初,他们辗转于无锡、上海和南昌等地,生活极度动荡。在困难的生活之中,因性格迥异和婚姻基础脆弱,他们经常冲突。1938年,陈学昭跟随何穆来到重庆的一所后方医院。二人对那里的风气非常失望。这时他们恰巧读到了斯诺的《西行漫记》,便决心到延安去。6月,陈学昭带着儿子,何穆带着X光机,离开了重庆。他们在路上历经千辛万苦,走了两个多月才到达延安。
陈学昭当时是重庆《国迅旬刊》的记者,从1938年到39年整整一年间,写下了著名的《延安通讯》。她的文风清新活泼,没有丝毫党八股的痕迹。她擅于用细节反映人物的特点。比如与张闻天谈到共同的朋友沈泽民时,张的反应是这样的,“‘泽民已经牺牲了……’他面孔上的肌肉好象紧缩了一下,或者为了不愿给别人看到这个苦痛的表情,说过这话,他掉转了头。”在李富春访问记里,她除了用“四十左右,中等身材,稍胖,却很结实,皮肤紧紧地裹着肌肉”描绘出一个立体的形象外,还用一个细节让人联想到李富春的留法背景,“他的路易十六式的有插信柜的破旧的写字台上堆满了各种文件。”陈学昭的文字纯朴天然,很有魅力。一句“凝视着丁玲的手臂及整个轮廓,觉得她真的稍胖了些”,就写出了文小姐已经变成了武将军的时光流转。而毛泽东“拖着迟缓的脚步,送到正中一间的门外石阶上。高高的个子,与其说是迟缓的,毋宁说是持重的脚步,使我想起北平的李大钊先生……”,则记下了毛还没有变成“神”之前的平常的一面。她采访朱德时,顺手写下的那些文人武将也和朱德一样富有神采,“同桌有陕公的教育长——忘记了大名,成校长介绍说刚刚从欧洲回来的——还有一位有了年纪的受过伤的先生,一只手臂是截掉了的,眼睛也只一只,他们象秋风卷落叶般吃着这些东西——想是行军的关系,这样惯了的——一碗又一碗……”
由于是延安唯一一个在国外获得文学博士的女子,又加上写了一系列《延安通讯》,陈学昭非常有名。这些都让何穆的自尊心大受伤害。另外,何穆当时在筹建中央医院,和同事关系很紧张,回到家中,常和陈学昭争吵。39年秋,陈学昭陪着何穆离开延安,返回了国民党统治的后方。《延安通讯》使陈学昭在国统区也变成了一个著名的作家,连宋美龄也亲自来看望她了,但同时也引起了国民党对她的盯梢,让她上了黑名单。
40年,陈学昭的儿子因脑炎夭折。在巨大的痛苦中,她回顾着自己与何穆的不幸婚姻,十分消沉,觉得自己以前一直是为了孩子才维系着这个无爱的婚姻,现在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也不由想起了远在法国的朋友们,心情非常矛盾。她一方面认为自己失了信,两年过去了还没有重返法国,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是在参加抗战,朋友们会原谅她的。这时,何穆又收到了傅连璋的信,邀请他重回延安担任中央医院的院长。这样,1940年冬,陈学昭跟随着何穆,又一次来到了延安。
写到这里,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何穆了。陈学昭的文名、容貌和个性,给她带来过一系列追求者。如上所说,其中有著名报人的弟弟,地方名人的儿子,著名教育家的公子。何穆能与陈学昭结为连理,也应该不是庸常之辈。但由于感情不睦,又加之离婚时何穆采取了极端手段,所以无论是在自传里,还是在回忆文章中,陈学昭都对何穆十分鄙视。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中,何穆是陆晓平,陈学昭说他象一个衣架,有着小而方的红润的面孔,穿着擦得亮亮的团头皮鞋,说话的声音象碎玻璃一样,走起路来手摆得如同秋千。对她这样描写何穆,我一方面觉得大可不必,一方面又很矛盾。何穆生存能力很强,是延安名医,中央医院院长,林育英病重时还参与了治疗,四九年后仕途也较顺利。陈学昭则为这段婚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离婚使得她一度生命垂危,也几乎身败名裂。她手无寸铁,也就只好用文字来抒发悲愤了。但我觉得陈学昭对自己一生的悲剧认识不足,以为何穆是她不幸的根源。就连周恩来也说她选错了丈夫,蔡柏龄更合适一些。事实上,在法国留学期间,无论季志仁还是蔡柏龄,她都是伸手可及。她一生的悲剧只是始于婚姻,政治选择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头一次去延安,陈学昭可以说是做客。第二次到延安,却是长居。她在《解放日报》当编辑的同时,也兼任中央党校四部的文化教员。
整风开始了,“各个单位关了门,连亲族朋友也不相往来”。人家问陈学昭,“究竟是党找你?还是你找党?”她再三考虑,回答得还算巧妙:“我找党,党也找我。”但她不总是这么谨慎的,说话时不懂得看对象。一次和某人聊天,听对方谈到蒋介石,她就胸无城府地说,蒋是个典型的封建法西斯头子,宋美龄在美国多年,会不会看到资产阶级的民主?结果在审干之中,这句话成了一张大字报的来源,成了她为宋美龄歌功颂德的证据。陈学昭在法国呆了那么多年,已经忘记了有些中国人是能怎么琐碎的,又是怎么喜欢在鸡蛋里挑骨头的。现在假了革命和同志的名义,一切都显得十分合理了。人们给陈学昭提了很多意见。她诚惶诚恐地接受,但有时会说反话。一位高级干部深知陈学昭对政治十分天真,告诫她说话时千万不要说反话,她这才注意了。反话就是自嘲。自嘲在革命同志看来,是一种抵触和不愿意接受批评的表现。
陈学昭那段时间非常苦恼,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党和人民要求的合格的知识分子。在《一个个人主义者怎样认识了共产党》中,她说,“以前我对于党一直有着很大的距离,而且自己愿意坚持这个距离的。党所给予的教育,集体教育与集体锻炼,我认为要磨损一个人优良的个性,限制个性的发展,我怕这样的教育。在整风中,我发现过去这种想法是非常可笑的,了解过去我受的教育是个人主义的教育,技术的教育;也了解党的教育,伟大的集体教育的力量;使一个二流子也可以改邪归正的。”她还学到了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纺纱。她说这是“除了共产党的书报上,古今中外的书本子上都没有的”,并衷心地称赞,“现在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未发生过的伟大时代,从劳动中改造知识分子,也是这伟大时代中的一件大事。”她积极改造着自己,一有空就纺线,用一双弹过钢琴的修长的手扶动着纺车。在纺线的时候,她说她什么都不想了,一手摇着车,一手拉出又细又匀的线,感到幸福和满足。而且“夜里睡在铺上仔细想想,确实有些懊悔自己成了个知识分子。要是年轻时从事农业劳动,我的大哥也许已经把我送给他的知己同事家做童养媳了”(《体验劳动的开始》)。改造得如此之好,竟到怀疑和轻贱自己的地步了。
陈学昭是一个认真的人,认真地创作,认真地改造自己。她也认真地给别人提意见。整风期间,萧军因为就王实味的问题向党结结实实发了一次牢骚,结果在鲁艺一次两千人的大会上,引来了五个党内作家和两个党外作家的“批评”。后来的史料将那次“批评”记载为是对萧军的围攻。陈学昭就是那两名党外作家中的一个。
延安整风是中共党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整风运动,从1941年开始,到1945年结束。陈学昭初到延安时的表现是连毛泽东都注意到了的。在《关于陕甘宁边区的文化教育问题》一文中,毛泽东曾经说:“陈学昭刚来边区的时候,她看边区建设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就说共产党搞军队有办法,建国就不大行。这是三年前讲的话。这个话对不对呢?我看这个话讲对了。”但到1945年整风结束,她已脱胎换骨。因为在那年的7月,她终于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员了。
四
看陈学昭延安时期的照片,我总是十分感慨。她早期的照片,秀美,典雅,一双美丽的眼睛总是闪着深沉大胆的光芒。而二入延安之后的陈学昭,外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一张照片上,她穿着肥大的军装,一条皮带束在腰间,象一个魁梧的女战士。这种变化并不是表层的,而是她思想改造的反映。
但无论在思想上和党怎样靠近,陈学昭在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始终只属于她自己。无论她怎么改造,怎么搏斗,那个角落也依然坚如顽石,无法夷为平地。她的思绪常常射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孩子,我的妹妹/想象一下到那边/和你共同生活的温柔/爱在闲遐,爱和死/在与你想象之乡……”这个想象之乡就是法国,她度过青春、发现过友谊和爱情的地方。周恩来夫妇很了解陈学昭,不止一次同她谈起过法国和蔡柏龄。周说,“这总有机会的”,“你的岗位在国外”。
关于蔡柏龄,从事物理研究的人们一定不会陌生。我查到的资料是这样的,“蔡柏龄……1931年到法国强电磁体实验室(贝尔维尤)从事研究工作。1955年到法国原子能委员会(萨克莱)工作;同年还参加了法国国家物理学博士论文答辩会……蔡柏龄对磁学的研究工作主要有:⒈气态和液态分子的磁性和磁光性质;⒉多种反铁磁性固体盐类的磁性与温度关系;⒊大型电磁体的设计研究和强电流的测量等。蔡柏龄在1936~1938年研究过气态一氧化氮、氧和氦的磁(致)双折射和磁(致)法拉第旋转,及液态一氧化氮的磁化率。而后直到60年代,他主要致力于第4周期中过渡金属(如锰、铁、钴、镍、铜等)的氧化物、卤化物和碳酸盐等的多晶体和单晶体的磁化率与温度关系的研究,从实验上最早发现了其中多种化合物的磁化率-温度曲线出现最大值的反铁磁特性,也是最早把反铁磁性理论应用于解释这些化合物磁性的学者之一,对早期反铁磁性研究有重要贡献……”
蔡柏龄一直是陈学昭忠诚的朋友。在陈学昭结婚之后,他并没有象季志仁那样躲开,而是一直与她保持联系。他早年回国探亲时,在西湖曾寻找过陈学昭的旧足迹,回法国后还为她带去需要的书和食物,在她离开法国时又前去送行。由于其父蔡元培和中国共产党的特殊关系,即使是在陈学昭到达通讯不便的延安之后,他还是千方百计地与之联系。延安一直关注着蔡柏龄这个严谨认真的科学家。陈蔡的亲密友谊在共产党的高层中并不是秘密。1945年,陈毅曾让陈学昭写信给蔡柏龄,劝其回来。陈学昭的信辗转到了蔡的手里后,蔡也真的想过回来,但当时因为只能去国民党管辖的中央研究院,才没有成行。蔡柏龄没有回来,对个人感情是一种损失,但对科学研究,却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命运象和陈学昭作对一般,多次让她和蔡柏龄擦肩而过。一次是她已经受命前往法国正在东北等待时,被告知说去西伯利亚的火车不准时,不要等了。她只好就地待命。第二次是她已经准备好了出国,而上级却在前一天通知她不要去了。后来她才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打了小报告,说她出国是为了个人的私事。
1948年,陈学昭从邓颖超那里接到了一封信,是蔡柏龄托蔡畅辗转带回中国的。他写道:
我极亲爱的女友:
在戈登夫人家里见到了蔡大姐,得到关于您的消息,我是多么地快乐啊!自从您回国之后,我只收到过您一封信,也不知道您的通信地址。从蔡大姐口中知道您尝尽了艰辛,我听了很难过!又得知您的男孩已经死了,您已离了婚,这很使我惶惑!我自从我姐姐过世后,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得到您的消息,使我好象在关得密密层层的不透气的屋子里开了一扇窗。蔡大姐告诉我,说您还要到巴黎来的,这对我是多么的快乐,能够在这里再见到您是多么的幸福!极亲爱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再见您!
请接受我最真诚的情谊和祝福!
您最忠实的蔡柏龄
三月二十七日,一九四七年。
捧着这封信,陈学昭失声痛哭。这封信她一直珍存了十九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她在“您最忠实的蔡柏龄”几个字上吻过之后,才将信投入了炉火。
陈学昭一生之中,从没有当面对蔡柏龄说过一个爱字。但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中,多次说过她对他的感情。“她望着窗外,眼前立刻展开一幅海阔天空的景致:蓝的天,蓝的海;她将走得很远,在地中海的那边,终老她的一生。她想到她将和她的心爱的一切有再见的可能,她的心竟似从一个深坑里一跃而起,要冲破天空,凌霄而去似的。”“她想到他独个人侨居国外的孤寂而单调的生活,把生命沉在科学研究里的生活,她衷心愿望他有幸福,只要他幸福,她也就觉得欣慰!她对他的期望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到底他没有使她失望!她仿佛看见了一张庄严而温和的面孔,那抿得紧紧的嘴巴,她的心颤抖起来……”
陈学昭自从离婚后一直单身,而蔡柏龄直到1954年才结婚。在那之后无比动荡的岁月里,蔡柏龄始终没有忘记陈学昭这位亲爱的朋友,为她寄过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和《海涅全集》等书,只要有朋友回中国,总要千方百计转达自己对她的问候。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中,当年轻的珊棠意识到自己对德伟的感情时,曾这样想过:“她以为不可能要求绝对的永久的情感,不可能要求每天一样分量的情感,但只要我愿意给他最好的一份,不管他结婚也好,我结婚也好,这本来就不是一种义务,这是生命中的一种光彩,一个奉献。”这是否是真正的爱情,我不想再加评论。但我觉得陈学昭在感情上是无比幸运的,得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五
二到延安之后,陈学昭写下了大量的通讯、诗歌和杂感。文风没有光大早期的浪漫优美,渐渐趋向表层和形式。这种变化固然与特殊的时代有关,因为她不是一个满足于表现风花雪月的人,对时代的变化很敏感,总是要自觉地用文字为时代服务。但这种变化又是外在的,或强迫的。
《工作着是美丽的》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早在1939年,陈学昭就想塑造一个五四女性,通过这个人物的经历反映伟大时代的变化。她起初断断续续写了两万多字,但后来却毁掉了。毁掉的内容是什么,我无从知道,但为什么要毁掉,却能猜出大概。1942年5月23日,陈学昭在杨家岭参加了一个会议,听到了毛泽东那个影响了中国文学和艺术几十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话》的核心是,“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陈学昭开完会后非常苦恼。她在《关于写作思想的转变》一文中说,“最初,在座谈会之后,我完全否定了自己过去的写作,认为以前写的东西纯粹是发泄个人感情,即使写了一点对旧社会的不满,那也是出于个人观点,个人立场的,对革命和工农兵简直是没有什么联系的。”直到周恩来后来对她说,“写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和经历也好么”,她才重新提起笔来。
《工作着是美丽的》上卷完成于1949年,下卷完成于1979年。在我看来,此书与作者的心愿相差很远,对伟大时代的反映并不深刻充足,因为她将创作重点转移到一个知识分子的改造上了。以女主人公李珊棠离婚为界限,之前优美、浪漫、深刻,之后空泛、生硬、平淡,象出自两个人之手。我有时会想象陈学昭毁掉的两万字是什么,深信只有那些独具个性的闪光文字才会不符合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才会被作者在深思熟虑之后毁掉。那些文字会美到怎样的程度我却无法想象,因为书中的很多处已经闪耀着一种勾魂夺魄的光彩了:“在很多很多年代以前,海宁的潮并不是这样壮观的。自从昏聩的吴王夫差,不纳贤臣伍子胥的忠言,反而把这位盖世的功臣残暴地赐死,将尸身投于钱塘门外的江中,耿直的英魂怀着愤怒和冤屈,还象活着的时候一样,双手捧着朝板,站在潮头上,了望那被勾践灭亡了的吴国,怒涛就翻起了白浪……”“当晨光和月光混在一起的时候,她靠在他的手臂上差不多已经朦胧入睡了。他的另一只手始终抚着她的头发,悄悄地,好象守护着一件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她想起一九二八年的春天,当她住在巴黎特加默路的日子,在下着雨的黄昏,室内室外都是异常地静,她一边练琴,一边也借此消解心头的寂寞,一遍又一遍地弹着肖邦的《春天》。在琴声的间歇中,她听到一种熟悉的脚步声音,从路的转角过来,往伐莱脱的小路上去,她还望见一闪一闪的手电的光……”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一书中,陈学昭体现了一个文学家该有的很多素质,如才华、洞察、激情,但失去了很根本的一点:个性。个性的缺席使得《工作着是美丽的》没有摆脱平庸的命运,也使得作者没有跻身于文学大师的行列。事实上,在现代文学史上,创作失去个性的不止是陈学昭一人。有多少作家都是一生跌宕起伏,跨越了中国几个最激动人心的时代,但后来都象陈学昭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1949年,陈学昭回到了故乡浙江。马寅初任浙江大学校长,她担任党支部书记、全校政治学习委员会主任和中文系教授。50年她请求调离浙大,去参加海宁地区的土改运动,并以这段经历为素材,写下了小说《土地》。57年发表了长篇小说《春茶》的上卷。在《春茶》这本书中,陈学昭主题先行,反映了茶乡合作化的进程。但平心而论,她的思想还是“改造”得不够彻底,因为小说乡土气息浓厚,人物塑造生动活泼,所有的矛盾都是“人民内部矛盾”,没有同期同类小说的血腥之气。
1957年,陈学昭达到了事业的顶峰,任全国政协会员,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文联副主席。但一切都象是建在沙滩上的堡垒,很快就坍塌了。
六
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开始了,党号召知识分子给党提意见。天真的也可以说是要求进步的陈学昭,便在浙江省文联的一个会议上讲了几句话,随后又向《文汇报》的记者说了一些心里话。但不久,毛泽东那篇《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文章就在党内发表了。陈学昭也自然变成了被引出洞来的一条蛇。《浙江日报》接连刊登了关于批判她的文章。那年中秋前的一天,陈学昭参加了浙江省文联的一个会议。在会上,党宣布了对她的处分:开除出党,撤销一切职务,保留一个职务,安排一个职务,生活靠写作自给。
陈学昭后来回忆道,“听完宣读,我就立起身来往外走了,因为党支部大会还要继续开,我已被开除出党。”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被开除出党是什么场景,直到读了陈学昭的这段话。一个被党扫地出门的人还能那样有组织观念,竟会那么自觉地离开会场。多么荒唐,又多么残酷!但陈学昭对这一切不应是陌生的。从延安时代开始,她就多次体会过这种残酷,也曾不自觉地参与其中,残酷地对待过别人了。1955年夏天,她到北京去开作协党组扩大会。在8月13日的会议上,她听从组织的需要,登台发言,揭发了丁玲很多问题。可丁玲的双手也不是那么干净的。在延安整风期间,丁玲不正是攻击萧军的先锋吗?丁玲是怎样说的?“我们一点也没错,你是百分之百的错!告诉你萧军,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丢掉你一个萧军,不过九牛一毛……”她陈学昭自从到达延安之后就要求进步,全心全意想成为一名让党和人民满意的知识分子。可到1944年时,毛泽东还记着她,说她刚到延安时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她哪里是看不惯啊,是太爱延安了!“延安的秋,中国的秋!每个前方的战士,每个后方的工作者,为了她,可爱的祖国的秋,激动,颤抖!”所以她在汗气熏蒸的人群中,挤啊挤啊,要到她想到的地方看个够!
陈学昭忍着眼泪走出了会场,党的人紧紧跟在身后,安慰她,“把你丢出去两年,只要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回到党里来。”
陈学昭也一直没有忘记那个温暖的怀抱。1962年,她终于摘帽了。感慨万千之中,她给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写了一封信。除汇报她的工作之外,还写下了这样几段让人泪下的文字:
从去年六月起党给了我每月一百十七元五角的工资,我很不好意思拿,因为一则我工作得很少,二则过去的稿费还剩有一点,没有用完,但又想到这是党对我的关怀和恩情!后来我问了党,究竟该不该拿,党叫我拿,我拿了,可是心里总还是不好意思的!
去年秋季开学时,蒙党的特别照顾,让我女孩继续求学,她在杭州大学附中高中部,功课还能跟上。党的恩情,我和孩子永世也报答不完!
我现在一切包袱都放下了,的确感到轻松愉快,我希望我身体能好一点,还能为党多做一点工作,真正起到一枚小小螺丝钉的作用!心里感到难过的事情,就是心心念念还是非常渴念组织,总希望在活着的日子,有一天能重新回到党的怀抱里!
这已经不是那个用美丽文字和傲岸个性颠倒过众生的陈学昭了。那株萌芽在钱塘江畔、盛开在巴黎、歌唱过爱情和友谊的玫瑰,就这样失去了最热烈绚丽的色彩。
七
陈学昭的创作年表,从1957年到到1978年是一段空白。被开除出党后,她来到绍兴文化馆改造。先是被诬陷为监守自盗,后又下乡养猪,最后才到杭州大学的图书馆工作。文革中,她被无数次抄家、批斗、殴打。她走在路上时有不明真相的人们追打,住的小屋前成了人们倾倒垃圾的地方。她拖着一身病体,一天十几个小时地扫着厕所和街道。在一次批斗会上,六十多岁的陈学昭被人猛地夺去了拐杖,因为手臂受伤又加上患坐骨神经痛,她一下子跪倒在地。等批斗会结束了,她还是无法站起,只能爬在那里。周围有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扶她起来。她只听见有人冷冷地说:爬着出去!党就是这样继续改造一个对它已经无比忠诚的知识分子的。
沉默了二十年后,陈学昭在1978年拿起笔重新写作。时光没有善待她,到能安心写作的时候,她已经支离破碎,饱受着疾病的折磨了。但她很顽强,除了完成《工作着是美丽的》下卷和《春茶》下卷外,还写下了大量的回忆录,象《如水年华》、《天涯归客》和《浮沉杂忆》等。但不足之处是,有关从57年到文化大革命的回忆文章,虽然多有揭露,在字里行间,总不时要感谢党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表示要把有生之年继续献给党的事业。作为一个没有经历过苦难的后辈,我无法要求她超越。但有时会忍不住疑惑,她难道不知道延安时期的党、反右时期的党和文革时期的党,都是一个党吗?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反右时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是该党向她道歉而不是她倒过来向党感恩戴德吗?我想她是知道的。但到那时,她已经是一个身心俱创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尚处在一种痛定思痛的惊悚之中,劫后重生的疑惧依然萦绕在心头。尽管这样,陈学昭还是渐渐超越了自己的苦难,开始记录很多在动乱中和她一样受尽蹂躏的人们,象瞿秋白的遗孀杨之华,因人口论被批臭打倒的马寅初,吴玉章的后人,蔡元培的亲人,被迫害致死的女教师徐瑞云等。
1982年,蔡柏龄带着家人回中国探访。由于他身份特殊,国内的统战部门非常重视。但他将自己在杭州的接待人之一指定为陈学昭。
四十五年前,陈学昭和蔡柏龄在法国相约两年之后再见。这次他们终于见面了,却都已是迟暮老人。两个人无比感慨。在回忆文章《四十五年之后》里,陈学昭记下了这次相见。在短暂的相聚中,他们回忆着青年时代和法国分手后四十五年的沧桑人生。听着陈学昭叙述她经受的磨难,蔡柏龄多次热泪盈眶。早年的蔡柏龄一直非常刚毅,而那次见面时却显得异常脆弱。陈学昭有些不解他为什么会那样。也许她忘记了,蔡柏龄虽然看上去是一个中国人,但一直生活在国外,没有亲身经历过中国这几十年的浩劫,无法理解他的亲人和他亲密的朋友为什么会经受那么多的苦难。他实在没有一条理由能舒心大笑。中国是一个习惯在苦难中挣扎的民族,人们能痛到受伤的心里结了茧,冷得连什么都感不到了,还是不知道吸取教训。苦难却使得陈学昭超脱了一切,她对蔡柏龄坦然地说:“您和志仁身体比我好,总是我比您们先去。”听到这里,蔡柏龄先是耸耸肩,接着却抿紧嘴唇,两眼又一次盈满了泪水。
1991年10月8日,陈学昭病逝于杭州。一个受尽创痛的苦难的灵魂,终于安息了。陈学昭热烈,傲岸,对生命有一种永不停息的激情。这些本是一个人最闪亮可贵的品质,却成了伤害她的利器,让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她同时代的很多女作家,象凌叔华、谢冰莹和苏雪林等,似乎有先知先觉,早早就避开了她走的那条崎岖不堪的道路,最终得到了事业和生活的圆满。
陈学昭曾在《工作着是美丽的》中,记下过一个让人难忘的瞬间。我对她的一生无比惋惜,因此也曾经设想过很多假如——假如她嫁给了蔡柏龄或是季志仁,假如她与何穆留在了法国或是重庆,假如她能避开延安……但陈学昭记下的那个瞬间却让我知道,那些假如永远只能是假如,永远只能是我的遗憾和愿望。对那样的瞬间,很多人都不会陌生,因为很多人都曾有过,也都象陈学昭那样激情洋溢、血液沸腾地年轻过。那是在延安的一天。阳光撒满了那个小窑洞,陈学昭突然放下笔,凝神倾听起来。从对面的山上,传来了一阵激越嘹亮的歌声:
前进,中国的青年!
挺战,中国的青年!
中国恰象暴风雨中的破船。
我们要认识今日的危险,
用一切力量,争取胜利的明天!
我们要一以当十,百以当千。
我们没有退后,
只有向前向前!
兴国的责任,
落在我们的两肩!
落在我们的两肩,
前进!中国的青年!
挺战,中国的青年!青年!青年!
听着那首歌,陈学昭觉得自己的心是火热的,沸腾的,她好象已经拥抱着整个世界,全然忘却了自我。
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这首歌里所蕴含的精神感召代表着一种责任,一种任何热血青年都无法躲避的选择。陈学昭和无数青年就是受到了那样的时代感召,才热情狂热地奔向了心中的圣地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后来会走那么崎岖的路,也根本无法预知会付出多么大的代价。那些年间,在通往延安的路上熙熙攘攘,走过很多象陈学昭一样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
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