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值得同情的陈独秀
比起之前的康、梁,同时代的胡适、鲁迅,之后的储按平等等知识分子来,我
断定:陈独秀这个大人物是最让今天的我们放心不下、割舍不下的。实际上,反思
“五四”的一个热点甚至焦点也正在他的身上。我在关于“五四”的文章中故意多
介绍了“五四”中的陈独秀,原因也在这里。是的,我不相信今天的自由主义或者
其他主义,能够轻松告别陈独秀。冷静思考,陈独秀的幽灵才最具有缠绕意义。
限於“五四”说话,我真看不出陈独秀的言论行为有什幺过激或者不当,相反
,他是做得很多而且很好的。至於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陈独秀该怎样评价
自是另外的问题,这里顺带简单说一说也可以:有少数地方不够周全,但我相信他
的言行总体或者大多都对。陈独秀是真正有大力量的,如果说20世纪的书生中真正
有政治家气象的,首推陈独秀!
“五四”之前的陈独秀很了不起的,评价起来不应当很复杂;“五四”之后,
准确讲从1920年10月开始,复杂了,因为他要行动了,他矢志要做一个新式的社会
活动家了,而且很快就成了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尤其政治家,很不同于做一个学者
、言论家、论政书生的,知识分子只有说得多说得少,说得精彩不精彩、言论力量
大与小的分别,置身体制内外并不关紧,他们对“实践意图”不太当真的,由此人
格操守一般也碰不到不可回避的影响,一般来说有些用,但要说用处有多大则不见
得。
我觉得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应当不怎幺看重劳动的“永恒价值”,也就是不应
当怎幺看重一些文化人特别在意的“名山功业”。一个便宜也不拉下是“犬儒人生
”,“精明的学者”有不关活人现实命运的“觉悟”:越“抽象”的东西寿命越长
,例如自由主义的言说比争自由的奋斗寿命长。读书人往往注意《常识》而不注意
潘恩、注意非暴力理念而不注意圣雄人格、注意米奇尼克而不注重瓦文萨、注意《
七七宪章》而不注意哈维尔受难……──在读书人那里,“自由史”被省略在“自
由思想史”之后了!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一个中国式的文化黑洞!波普说得多幺
不可思议:我们不必为后代操心,而只为当代操心。(请注意:犬儒智慧是只为自
己多占便宜操心)既然波普这幺说了,我也就不借用辩证法说什幺“最实际的推动
才有最永恒的价值”之类的酸话了──但是,“只有这辈子的幸福,没有永恒的幸
福”,应当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能鄙视的“永恒事实”。朱学勤先生说得很朴实:
自由主义不是用来坐而论道的,而是用来走路的。现在就看中国的自由主义读书人
有几个肯“上路”了。
上路之后当然就不可能有“清纯的品性”,而是免不了要染上些杂色的。像陈
独秀那样真上了路,很大程度上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那不由己首先当然
还在统治集团的作用,但已不仅在此了。做事哪能不“广交友”的,可“同志往往
不同力”,是人就有个性,有特别的心思,特别的性情、气质、风格、趣味,种种
合作的烦难就来了。例如被“国际指挥”收编,这时候,左的社会情感、底层道德
关怀、法国革命的“人民话语”、西方思想界对资本家自私本质的批判、甚至世界
上的大自由思想家都对新出现的普罗政权抱着“社会主义的原教旨期望”、当然与
新型政治国家无关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空前灾难,特别是本土军阀的颟顸、专制政
治的昏暗,等等等等,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真假民众主义混杂的革命党人实在再自
然不过了。没有一个“行动者”在面对现实时,思想、人品能够绝对经得起吃“研
究饭”的后来人的检验──假定“后来人的检验”有其可靠的尺度的话。瓦文萨、
哈维尔、米奇尼克、萨哈罗夫、曼德拉、马丁·路德·金……哪一个是十全十美的
?都不是。即使思想基本精当,实际行为也不可能“祭神如神”、一贯正确,要不
怎幺说革命党的个人崇拜荒唐可笑呢。(抱成团混世的权谋并不可笑?)再说,当
你一筹莫展,有人来帮你,有钱来支持你,你怎幺办?一做事就得妥协,就不能背
书,像些样的政治家主要不就在人格、意志和审时度势、有限妥协的本领幺……只
要不对“同志”施以流氓黑社会手段,不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就算是合格
的。很多书斋英雄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做事的烦难”的吧。
顺便说一句,不能因为有了《思痛录》,对归附革命的热血知识分子,就可以
“耸耸肩”则过的──历史还没有让任何人真正能够轻松起来,说不定将来你会有
资格写又一部《思痛录》,并且这就算你有过人样呢!从“恻隐之心”到“同情心
”到“底层关怀”到“追求平等公正”,都是正常人格、个人道义心生长的常规过
程,直面幽暗现实的真诚的“左派”,与从一开始就力批“犬儒主义”的自由主义
者,至此都没有大的差别,如果没有这样的“共识”,以眼下中国的深层情势论,
真实的“左派”很可能获得再写《思痛录》的悲剧资格!与“告别革命”的论调不
同,我个人事实上早就有对这一资格表示敬重的准备──有什幺样的作用力就有什
幺样的反作用力,秀才与兵的关系绝对是本乡的第一隐喻──对於自由主义者来说
,这里土壤的品质毕竟太恶劣了!
中国的现实正不停地催人上路呢!上还是不上比如和尚、上了以后怎样的顾虑
要来得紧要十倍。你有什幺办法呢?权力集团就是不让你有从容训练自己的机会呀
,想永远正确当然只能拒绝上路──只能匆匆上路恐怕依然是中国进步力量摆脱不
了的宿命,幸运者只能在实践速成班中脱颖而出。我固没有为陈独秀辩护的资格,
其实,对陈独秀的反思做得最好的,还是被双面党痞“无情夹击”后的陈独秀自己
。
不做事的后人,至多只有反思陈独秀的蓝卡资格,即使是对秦始皇式的人物,
我相信,“行为学”解读也还是“理念学”否定的深刻前提,关在书斋论短长难免
“隔得慌”!是不是这样呢?我以为,反思还是应当转到那些与“文化传统”(李
慎之先生语)一脉相承的现实烂货上来,理念的持守再不能外于行动中的“共同底
线”──不行动无所谓“底线”(秦晖先生的论见);我更以为,最有力的反思还
在:向专家学习但不迷信专家,以免上当;尽可能深入准确地介入现实,逐渐习惯
于从甚至是很不起眼的生活世界做起,例如公开为高勤荣先生说话;“无日不拱卒
”即便不是“行为主义”却也不应当限於“宏论”,这些,就是我理解的今日自由
知识分子,或者应当说是“左翼自由知识分子”,应有的定位与修为。
离开了这样的定位与修为,来反思“五四”、陈独秀,我估计是作不出什幺有
实质意义的成绩来的。怎幺思考、怎幺言说,至少对我来说,还是很新的课题。我
相信,对於那些不屑于与民主墙以来的“行动者”交往的“启蒙家”来说,更是新
的课题。
无论陈独秀做得如何,没有陈独秀们的实践,民间大概永远只有软体动物的,
进步力量的整合将永远是空想。我坚持认为:批评“行动者”的资格必须是“行动
者”。书斋中的清白是无、是空白,或许正是以同流合污为底色的。
纪念“五四”不应当是一场集体意淫,想象中的膨胀只是苍白的狐假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