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父亲
或许从张子权加入禁毒支队那天,黄涌就害怕出事。禁毒工作大多充满未知和危险。他曾刻意调张子权去内勤,做些文职工作。张子权觉得委屈,跑到他家哭了一场:“咱又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张子权办案拼命。有一次,他同时抓到两辆运毒的摩托车,四个人。“就是一个人控制四个人,他们有枪、有手榴弹,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现在想起来也后怕。”但他似乎“怕”过之后就忘了,下一次出任务,依然拼命。
“他觉得自己是烈士之子,得比别人更好。”黄涌说。
1994年,张子权的父亲——45岁的张从顺在一次缉毒行动中牺牲。出事时,他是临沧市镇康县军弄乡派出所的所长,大家都叫他“老张”
军弄乡物资匮乏、交通不便。张从顺的二子张子兵记得,那里连冰棍都买不到,吃个面条就能高兴好几天。
派出所是新筹建的,就在张从顺家旁边,只有三名民警,负责全乡八村七十一站的安全。在童年张子兵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很忙,有时吃着饭,有人来找就要走。
大部分时间,他处理的都是零碎的小事:晚上狗乱叫、村里来了陌生人,还有帮村民找耕牛。
1992年春天,农忙的时候,当地习惯在山上放“野牛”,班龙寨一带七头黄牛连续被盗,被盗时间不清,没有任何线索。
黄涌还记得那件案子。当时老张沿山路寻访,很快锁定了一个叫“秦大学”的外地人。后来这个人被证实是牛贩子。经过两天140公里的跟踪追捕,秦大学终于落网。
张子兵印象中,父亲回到家脱掉破烂不堪的鞋子,双脚已经磨出了血泡。年幼的张子兵曾问他,为了一头牛,有必要吗?张从顺说,村民靠着耕牛生活呢。
镇守边境,缉毒也是老张经常遇到的任务。有一次,他接到群众举报,边境发现两名毒贩。老张走了10多公里山路,追上手持匕首企图逃跑的毒贩,赤手空拳制服他们,缴获了1400克毒品。
但1994年8月31日,在一次缉毒任务中,老张身负重伤,失血过多而死。
妻子彭太珍至今还能清晰回忆起出事的那天晚上吃了饺子。老张给了她十块钱,让她买面粉,晚饭时带着三个孩子包饺子,吃完饭出去没再回来。
事后,幸存的同事们回忆了那天的行动:张从顺接到村民线报,一名贩毒分子携带大批毒品要经过军弄乡。他马上向县公安局报告,带着两名警员坐着拖拉机赶往毒贩必经的地点设伏。
抓捕行动本来很顺利。当年9月1日凌晨1:50,吊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毒贩进入伏击圈了。民警李云峰首先冲出,抱住毒贩将其掀翻在地,张从顺等人协助抓捕。
正当大家合力要铐住毒贩时,李云峰突然喊:“有火药味!”此时,毒贩已经拉响了手榴弹。
毒贩当场死亡。民警鲁玉军半边身子都麻了。民警王世洲前胸都是窟窿,张从顺的左腿没有肉了。
民警们对老张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他指挥吉普车运送伤员。伤员都送走后,他才让村民用拖拉机带他去医院。伤势较轻的鲁玉军陪在他身边。坐在拖拉机上,鲁玉军感觉张从顺扭了一下就不动了。
清晨,黄涌在停尸房见到了张从顺,“血流干了,整个人都瘪了。”
那次任务中,张从顺和王世洲牺牲,李云峰身上取出了八颗弹片,还有一名民警,子弹从他的头部穿过,差一点也救不活了。
黄涌至今还记得老张出殡的情景,村民自发为他们送行,他们举着花圈,一边走一边哭。老张最小的儿子、10岁的张子权也在哭,他的圆脸上全是泪水:“我一看见爹爹的照片,我就想哭。”
怕死就不干禁毒了
17年后,张子权也成了一名缉毒警察。
2003年9月,张子权考入了云南警官学院,毕业后也当上了警察。开始时,他在禁赌支队。但2011年2月,张子权突然神秘地告诉二哥,已经申请调到禁毒支队了,不要告诉妈妈。
“更多的时候感觉是顺理成章,我没有刻意选择这条路,但是感觉自己就是要当警察。”牺牲前,张子权在一次采访中说。
禁毒的任务大多是危险的。
2013年8月,禁毒支队获取线索,一名临沧籍男子正在境外组织毒品准备运输到临沧贩卖。通过缜密调查,专案组获悉毒贩身上有枪,准备从境外走山路和乡间小路绕到临沧,再坐车到昆明。
专案组决定兵分两路,在毒贩必经的临翔区博尚镇一小路上设伏。为防止毒贩驾车冲卡,民警专门安排了一辆大货车横在路中间。
晚上十点多,毒贩出现了。他们驾驶一辆白色轿车渐渐靠近,见有民警堵卡,猛踩油门急速驶来,就在车子冲向大货车的瞬间,张子权和队友们跳出来,将疾驰而来的车子逼停。
张子权冲到车旁,一边大喝:“不许动,我是警察,请接受检查”,一边迅速拉开车门,用警用电筒的强光照着驾车男子。毒贩还没缓过神来已经被民警控制住了,坐在后排酣睡的三个马仔也束手就擒。
这种只在警匪片里出现的场景,张子权经历过很多次。
2017年4月,张子权和搭档杨警官接到紧急命令,搜寻一个带有武装的制毒加工厂。他们秘密到达边境,其他队员在外围,张子权和杨警官进入内圈侦查。
原始森林气候湿热,茫茫无际,没有道路、没有通讯、没有外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后来杨警官多次回忆了这段经历,那十多天里,他和张子权在原始森林中慢慢探寻,为了隐匿行踪,他们不能生火做饭,饿了就吃点自带的干粮,渴了喝溪水。他们的衣服鞋子都是湿的,脸上、身上多处被划伤,夜晚经常能听见野兽的吼叫,身边也总有毒蛇爬过。
经过十几天的搜寻,一天夜晚,他们终于看到了丛林深处的微弱灯光。“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杨警官还记得,当时张子权很兴奋。森林的夜晚无比安静,正当他们准备靠近时,对方似乎察觉了,朝着他们的方向扫射。
“我们趴在草丛中一动不敢动,我感觉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打掉的树枝就落在我们身旁。”杨警官回忆。直到对方停止开枪,渐渐没了声响,杨警官和张子权才慢慢起身撤出来。
专案组根据他们提供的情报迅速实施了抓捕行动。行动当天,张子权带着杨警官和几名队员在制毒工厂外围设伏,毒贩们开车冲出来,张子权连开数枪逼停车辆,然后冲上去死死按住毒贩,缉毒民警们一拥而上,制服毒贩后,从他们身上搜出一把已经上膛的手枪。
那次行动,民警们缴获了200公斤毒品、16吨制毒配剂和五把手枪。
“会害怕吗?”记者问杨警官。杨警官笑了:“每次行动都是未知数,肯定会有恐惧,但还是得上。”那次行动后,他也曾问过张子权同样的问题,他记得张子权说,怕死就不干禁毒了。
张子权还当过卧底。因为他皮肤黑、会一点缅甸语,大家都说他像缅甸人。2018年春节,他和队友们装扮成当地人,穿上迷彩服开着皮卡车,在境外的原始森林里蹲守了20多天,找到了制毒窝点。那年5月13日,在公安部的统一指挥部署下,抓捕行动成功收网,该案共抓获犯罪嫌疑人30多名,缴获制毒物品40多吨。
张子权牺牲后,二哥张子兵到他办公室整理遗物,他的抽屉里装满了立功奖章和奖励证书,活着的时候,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张子权从不敢把这些奖章拿回家。
不是说好去旅游吗?
妻子李莲超从没见过张子权执行任务的样子。在她看来,张子权更像个大男孩,圆脸憨憨的。后来张子权每次出现在她梦中,也是这样的形象,他称呼她“大白狗”,女儿是“小白狗”,他们一起逛商场,吃吃喝喝。
每次醒来翻看一家三口的照片,李莲超仿佛听见张子权在喊她,但回过头屋子里空无一人。
李莲超很难把家里的张子权和威武的缉毒警联系起来。在家时,张子权像个孩子。他经常带着女儿偷吃冰淇淋,又怕妻子不高兴,父女俩互相怂恿找李莲超申请。他和女儿在家打打闹闹,玩躲猫猫。因为房间太小,躲起来的人很快就被找到了,但父女俩乐此不疲。
有时候李莲超假装生气,责怪他们把房间弄乱了,张子权就会小声和女儿说,我们又被骂啦。
张子权总在不经意间给李莲超惊喜,见到新鲜玩意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就给她买。有一次,他回老家接妻子,从身后变出一套黑色的运动套装,又拿出一套紫色的给女儿。李莲超穿着走在村里,人人都说好看。
他还热衷于给李莲超买鞋子,有时一买就两三双。李莲超拿他打趣:“人家都说送鞋就是要分手,你是这个意思吗?”张子权赶紧解释:“我是要把你绑住呢。”每个生日或纪念日,张子权即使再忙,也会记得发红包,妻子一个,女儿一个。
出事之前,张子权还在打算带妻子和女儿出门旅游。他们躺在沙发上盘算行程,按照张子权的计划,专案结束后,他申请假期,他们会坐飞机,先带女儿去滑雪,再带妻子上昆明吃火锅,最后送她回老家看父母。
张子权牺牲后,5岁的女儿还在期待这次旅行,她问了李莲超很多次:“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好去旅游吗?”
李莲超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把张子权牺牲的消息告诉女儿。
张子权倒下后,同事们接替他办完了“11.04”跨国跨省重大涉疫案件。在这起案件中,警方共抓获47个犯罪嫌疑人,解救21名被拐卖妇女,查获冻结涉案资金157万元,摧毁犯罪窝点6个,彻底阻断了疫情输入内流、蔓延扩散的风险。
2020年的清明节,张子权的母亲和往年一样带着孩子们去烈士陵园为父亲扫墓,三兄弟身着警服,整整齐齐对着父亲的墓碑敬礼、献花。
今年清明节,母亲再次带着孩子们为父亲扫墓。站在墓碑前,母亲问,子权怎么没来。张子兵提醒她,人不在了。母亲愣了一下,说:“走,我们去看看子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