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坏其实人不坏,个子高高大大,说话憨声憨气。闹洞房,别的孩子不肯上,唯四坏一肚子坏水,不是用锅底灰抹新娘子一脸,就是趁天黑人还未散,把人家的夜壶扎了一个眼儿,润物细无声,第二天早晨起床,新房子里一股尿骚味儿。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四坏的名字是村里的新娘子取的。多年以后,新娘子都变成了老嫂子,还常常不约而同想起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大孩子。
四坏和我不出五服,家又住得近。所以我们常常在一起,用竹筢子上撅下来的竹篾,插树叶,在小河滩上扒开野草,捡拾羊粪蛋儿。
但大多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玩耍。玩什么——那时的童年有很多自制的土玩具,摔方宝,捏泥人儿,抓骨头子,滚铁环。当然,最爱的还是抽陀螺。
四坏不是三伯的亲儿子。三伯三娘眼看过了四十几,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远在甘肃的大伯狠狠心,家里反正有四个儿子,就把老四寄养给了三伯。三伯家里穷,但三伯疼孩子。初秋的阳光底下,枣儿红了屁股,四坏像猴子一样爬上枣树,一边往嘴里塞,一边给我摇落阵阵枣雨。摇断的树枝,三伯说是做陀螺的好材料,找来一把锯子,嗤嗤锯成两小截,用菜刀削削砍砍,就成了两只红枣木陀螺。
布条抽陀螺实在不好,又软又缠,缠住滴溜溜旋转的陀螺飞出去好远,落在谁家粪坑里。还是自制的青麻鞭子最好。初秋时节,小河滩上的野麻早就开过紫紫红红粉粉白白的花骨朵。小心点,叶柄和麻杆上有坚硬的小刺儿,用鞋底在小石板桥上捶了好几遍,终于柔柔软软,很容易就能辫成一股麻花辫。在空中一甩,鞭哨清脆而响亮。
抽陀螺的地方一定要宽敞。街上不成,不是来来往往下田干活的人,就是几只不识相的羊或猪,瞅准机会,衔起旋转如花的陀螺就跑,和你穿沟越渠赛起了腿脚。
老场上最宽敞。夏天碾麦的老场只剩下几堆孤零零的麦草垛,像几个发霉的大馒头,遗弃在荒野。碾子老实的像一尊神,青幽的面孔,仿佛在参悟旋转的年轮。
所以,秋日的黄昏,你常看见一些皮肤黝黑发亮的乡下孩子。蜻蜓和蝙蝠在天空下低飞,捕捉在夜幕下飞翔的飞蠓流萤。女孩子在玩丢手绢或跳皮筋,男孩子懒得去搭讪。在乡下,谁没有一枚滴溜溜旋转的陀螺呢?有的还标新立异,用车轴上的钢环套住一头,顶端镶嵌一粒钢珠子,用青麻鞭子轻轻抽打,陀螺便能旋转如花。
别看四坏个子最高,可上学就是不开窍。他一年级我还没上学。我上一年级四坏还是一年级。等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刚被老师从四年级打回三年级。原因是,当老师的枣花嫂问:老四,一头牛几条腿?四坏就屁颠屁颠跑回家,左看右看,下课铃快要响了,才带着答案站在教室门口。——枣花嫂,三条腿。惹得全班学生哄堂大笑。
实际情况是,那天三伯家的牛在睡觉,一条腿压在肚皮底下,四坏说啥也没找着。
四坏是抽陀螺的高手,苏秦背剑,海底捞月,大鹏展翅,一飞冲天,都是从鼓书艺人刘瞎子那里学来的戏词。经过四坏添油加醋再发挥,一招一式,抽起陀螺来竟然有板有眼。我们累到呼呼直喘,横七竖八像一群打败的兵,躺在老场上休息。四坏却哼着小调赶着陀螺,一路抽打回了家。过小桥,走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陀螺依旧飞转如花。
又过了好几年,三伯看四坏上学上不成,在老家也没什么好的营生,便让大伯接了去。十八岁参军入伍,先是在某位首长手下当勤务兵。因为四坏从不偷奸耍滑,后来顺理成章地当了连长。
而我,却终于折戟沉沙在坎坷的求学路上。
有时候眯上眼,眼前还是年少时纯净的画面——宽敞的老场,快乐的身影,挥舞的青麻鞭,旋转的陀螺。在沉实的大地上,每个人都是一枚轻盈的陀螺吧,在透明的时光中旋转,无论结局如何,都曾如花般旋转,轻盈走过。
旋转如花的时光里,有时我会想起远在甘肃的兄弟。
树皮笔筒
夜色转浓,行人渐渐稀少,街上吹起一股肃杀的风,卷起片片黄叶。最是天凉好个秋啊!他收拾起笔墨纸砚,收拾起一颗散淡的心,像一只疲倦的归鸦,找不到可供暂时栖身的树枝。
他的老,彻底击垮了他对这个世界仅存的耐心。一缕长长的胡须,稀疏而花白。手指,像干枯的草茎,已经握不住秋天带来的收成。文书,公案,书信和状子,就是他全部的营生。所以,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的老,有了让别人足以信服的理由。如此饱经沧桑的人,必能以真纯与公正面对每一张面孔。
离开故乡到底有多长时间了,懒得算计。他随手从脏兮兮的袖管里捏出几枚铜钱,丢给一身光鲜的烟馆老板。
紫红木的躺椅,枣红木的桌案,再疲惫与苍老的躯壳,也能转瞬间飘飘欲仙。
早先,村里人都说他是一个不错的孩子,知书达理,文质彬彬,吵架不会吐半个脏字。只是,庙堂路远,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并未换来哪怕一个举子的头衔。或者,可以称为秀士吧,古书里仗剑飘零的落魄书生都被叫做秀士。
这个落魄的民间秀士啊,手无缚鸡之力,仅有的几亩田产,交给一个瘦弱的农妇——我的老祖母,辛苦打理。他有他的信条,嘴里颂着圣人的箴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抛下结发的妻子和家徒四壁的老屋,在旧时的老衙门口前,继续他的文章之事。黄昏收摊,每日必去烟馆,潦草度日。
我小的时候,从角落里翻到那只树皮笔筒。光滑的内壁,外表竟然还有天然的木质纹理。只是因为岁月的侵蚀,看起来丑陋而突兀。我问父亲,父亲说是一截没用的木头。我问母亲,母亲才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和我说起祖父穷困潦倒的光阴。
在祖父最后的那段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每每,老了的祖母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眼神里溢满了幽怨。直到有一天,县衙里的人骑马赶到村里,通知祖父病死烟馆的消息,老祖母这才突然想起,她清贫而忙碌的生命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我抚摸那只颜色黯淡的笔筒,心里像阴晴不定的云在翻涌。丢弃,找回;找回,又丢弃。重复了若干次,才开始正视一只树皮笔筒的存在。
伴随笔筒出现的还有一方砚石,那只不过一块极为普通的石材,被凿出一个浅浅的砚池。我想,当年的祖父就是用这样一方简陋的砚石,研磨习字的吧。从永字八法开始,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书写自己潦草而贫苦的一生。他看不见荒芜的田野,他听不见子女的哀号,也不能、不敢注视祖母幽怨的眼神。只在烟馆里吞云吐雾的刹那,才感知到灵魂出窍的飘飘欲仙。
竟无人不齿与疏离。祖父入葬的那天,大雪纷纷,覆盖了整个村子。无论书信和状子,还是恭请神案,只要村里人出言相告,祖父总是在最短的时间完成,且分文不取。送葬的人群中,不断传出隐隐的啜泣。如此一个几乎可以省略的落魄读书人,以后谁来取代这个位置?
我上学时,学校已不习毛笔字。没有理由,天生看见那些飘洒有致龙飞凤舞的字体,有一种亲切的质感。一样从永字八法,一样从蚕头燕尾落笔,遵从方家先隶后楷而行草的教诲,像一个不知深浅的孩子,执拗地描红,临摹,揣测一笔一划之间淡淡的勾勒。
而结局是你能看到的——除了每年的春节替村人写写春联,此外,再也派不上用场。
一日回家,打扫旧时的书柜,几本毛笔字练习贴早已泛黄。边缘处,有鼠齿的啮痕,像一枚枚小小的锯齿,阻挡不住光阴蚕食的脚步。那只土灰色的树皮笔筒还在,落满蛛网的窗台上,和农药瓶子洗发水,混杂在一起。蛀虫的执着是令人信服的,只要一个细微的裂缝便能钻进去,以枯燥乏味的咀嚼,完成角落里平凡的一生。
那方砚石已不知所踪。作者: 宋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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