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6日早晨,胡绩伟先生与世长辞,终年96岁。
胡绩伟说他自己一生只干了一行,就是办报。他的一生,可谓当代中国报人命运的缩影。1936年,他还在四川大学读书,是共产党门外的一个左翼青年,出于外争独立,内争民主的信念,就开始办报,主编过《星芒报》等数种报刊,受到国民党地方政府打压,愈挫愈奋。投身共产党以后,他从《边区群众报》、《群众日报》主编,一路做到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的副总编辑。1976年10月底,华国锋刚刚就任中央主席,就找他谈话,请他出任《人民日报》总编辑。华国锋对他的重用,并没有让他产生依附心理。当时分管宣传的是权重一时的汪东兴。胡绩伟不惜违拗汪的意图,以《人民日报》为平台,为推倒“教育黑线论”、“文艺黑线论”,落实干部政策,平反天安门事件,澄清真理标准,发出一次又一次呐喊,使这家中国第一大报,站到了思想解放的前沿,成为老百姓喜欢的报纸。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汪东兴失势,分管意识形态的顶头上司成了胡乔木。胡绩伟关于“党性来源于人民性”、“人民性高于党性”的办报理念,又为胡乔木所不容,终因发表李洪林、郭罗基等人的文章,发表周扬为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时做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的报告,胡乔木假邓小平之手,把对方打成精神污染,胡绩伟被调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王若水被免职。以后,胡绩伟到全国人大担任科教文卫委员会副主任,主持起草《新闻法(草稿)》,力图通过立法的方式,让新闻从党治走向法治。陈云发话:“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制定了一个新闻法,我们共产党人仔细研究它的字句,抓它的辫子,钻它的空子。现在我们当权,我看还是不要新闻法好,免得人家钻我们空子。没有法,我们主动,想怎样控制就怎样控制。”党内元老打定这样的主意,胡绩伟为新闻自由立法的努力,只能落空。
1989年春夏之交,北京发生学潮,当局动用军队戒严。身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胡绩伟,出面征集了近三十名人大常委签名,要求提前召开人大常委会紧急会议,在民主法制的轨道上解决危机,因而获罪当道,被罢免全国人大代表、人大常委,留党察看。面对高压,胡绩伟据理力争,始终不肯低头,留党察看期限竟长达六年之久。
胡绩伟离开了权力的高位之后,反思更加彻底,言说更加勇敢,笔耕更加勤奋。我亲耳听比他年轻一岁的李锐这样说:我是体制内,胡绩伟是体制外。的确,胡绩伟这次挨整以后,跳出了党规定的语境,不再托马改制、托毛改制或托邓改制,而是以自由、民主、人权、法治精神为准绳,本着正义和良知,放言评说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评说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民主,什么是专制,对于共产党革命和执政的成败得失,对于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和胡耀邦、赵紫阳、华国锋等中共领导人的是非功过,都有透彻的分析和独立的评判。其胆其识,就是在那一代被称为“两头真”的老人中,也称得上是独树一帜。
尤其可贵的是,他不但敢于揭示领导人的错误,也勇于修正自己的错误。举一个例子:在华国锋主政期间,胡绩伟一直站在实践派的前列,与凡是派较量。1980年2月,华国锋已从权力的顶峰下滑,胡绩伟看到新华社记者杜修贤1976年9月12日拍摄的张春桥、王洪文、江青、华国锋、毛远新、姚文元、陈锡联、汪东兴八人在毛泽东遗体前的合影,上书中纪委陈云,要求调查。并附了他写的打油诗《问?》:一看这张照片,/使人大吃一惊!/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似乎坠入五里雾,/越问越不清;/又像看破了一线天机,/找到了很多怪事的总根。/那是“四人帮”,/怎么还有陈锡联、毛远新?/怎么还有华国锋、汪东兴?/他们不是四个,/怎么会是八个?/是政治局成员的集体告别?/为什么又多一个毛远新?/为什么又偏偏没有李先念、叶剑英?/这八个人是偶尔碰在一起?/还是谁约集起来?/谁是召集人?/在主席的灵床前,/他们是那样虔诚。/为什么你拉着我、我拉着他,/八个人结成了一股绳?/他们仅仅互相——手儿握得紧又紧,/还是心儿连着心,/八条心也结成了一条心?/他们是在灵前话别——永远紧记:“你办事,我放心”。/是永远“按既定方针办”?/请老人家在天国放心?/他们仅仅是在向过去告别?/还是为将来在海誓山盟?到了90年代,胡绩伟这样反思:当时,我是把这一照片作为“八人帮”的证据。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判断是不对的。应该说华国锋是我党历史上一位比较开明比较民主的最高领袖。粉碎“四人帮”是立了大功的。他的确是“毛泽东思想”和毛的路线的忠实继承人。他坚持“两个凡是”,但他对于自己这个重大错误,是在党内作了自我批评的,也是他自己“引咎辞职”,经过和平地进行改选才下台的。这是我们党的历史上最文明的一次领袖职位的更替。在我党的历史上,领袖的决策是不容许反对的。特别是建国二三十年来,谁敢对毛主席的决策说一个“不”字?有人说过“不”,得到的是悲惨下场,大家都是记忆犹新的。如果因而要求领袖下台,那就是犯了弥天大罪。毛的整人办法,就是把对他的不同意见,特别是领导成员中的不同意见,都上纲为反党反社会主义,进行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像彭德怀、刘少奇这样多年的老战友,都整得九死一生,以至家破人亡。而华国锋作了错误的决策,却可以反对。尽管他也想对这种反对的意见进行压制,但控制不严、手段不狠,远远不如毛时期那样专横霸道。因而,在中央领导集团中可以反对,在中央机关不仅可以打擦边球,而且可以用毛的讲话来抵制和反对,如中央组织部解放干部的工作。我是中央党报的总编辑,中央党报对华的决策可以抵制,可以从侧面甚至正面来进行不同观点的宣传,可以在理论上进行针锋相对的辩论和批驳。这些在党的历史上都是十分罕见的,都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可惜1980年在他快要卸职时,我曾经作过一个十分不恰当的估计。老实说,我当时还是受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影响很深,在分析问题上也有片面夸大,无限上纲的遗风,因而对华国锋同志作过错误的估计,向党中央写过一个正式的意见,不知对他的下台是否起过不好的作用。我认为这是欠了一笔政治账。常大林和我是中学同学,给他当过多年秘书,曾和我交谈过胡老对这件事的反思,我们都十分感慨。胡老这一反思不仅言他人之所未言,而且十分真诚。
我认识胡老很晚,直到2003年才到他家拜访。当时我编辑《怀念李慎之》一书,开印在即,胡老写了文章,让夫人坐车送来。书印出来,我送给胡老过目。胡老虽精神健朗,但听力有很大障碍,所以交谈比较吃力。更多的是由他的夫人狄沙出面交流。当时感到,胡老晚年最大的困扰,是无法履行出版自由。除了李辉帮忙,在河南出了一本讲述自己前半生的《青春岁月》,其他的著作在大陆都出不来。拿到香港去出,虽然有出版社机构乐于付梓,但书籍很难运得进来,有时连样书都看不到,更别说让朋友分享。胡老只好拿出自己一生的积蓄,以香港卓越文化出版社的名义,自费印刷了十一卷文集,包括自选集七卷,自述四卷。印出来堆放在家里。承蒙他们厚爱,送我一套。夫人问我,有什么好办法,与更多的读者见面,我也没有良策,只好给一些认识的朋友发邮件,请有兴趣有朋友们主动与胡老家联系。
去年中国工人出版社约我编辑《背影书系》,其中有一卷《此生此情》,主题是回忆去世的夫妻。我感到胡老回忆前妻胡一哉的文章很有特点。胡一哉是胡老的堂姐,在求学过程中给过他重要帮助。胡一哉参加革命后与丈夫分手,胡绩伟在延安向她求婚,当时以为是反封建,但不懂得近亲结婚的风险。后来懂了科学,才有所反思。胡老和胡一哉感情甚笃。但这样回忆自已的婚姻的文章我在别处还没见过。我把胡老的文章和狄沙回忆前夫蓝田方的文章一起收入《此生此情》,读者都觉得很有味道。
胡老晚年曾经写诗这样评价自己:一生登危走险,铺桥补路修栏。抵御风霜冰雪,抗击打压欺蛮。累累留伤遗痛,赢得树茂花繁。
胡绩伟先生走了,但他的铮铮风骨,将永远激励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