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她,就是怀念那个时代——追忆李子云
2009年06月23日07:57 和讯网
上海淮海路、兴国路的一条弄堂里,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这是文艺评论家李子云居住了近60年的地方。陈设多年未曾变过:三个书架、一张书桌、几个条凳,一张床。6月10日凌晨1时,李子云猝然离开人世。再过一天就是她79岁生日。
评论家陈思和说:“她的存在,不仅在评论界,在上海文化界也是一个象征。谈论当代文坛,她绝对是无法绕开的。”
评论家杨扬回忆:“她晚年一直讲,评论家要有评论家的样子,不要趋热趋利,什么热评什么,每天像‘赶场子’。要有自己的底线。”
评论家蔡翔认为,今天对她最好的纪念方式,是把她放在那一代人中好好地研究。不仅研究她的文学成就和贡献,而是把她作为一代知识分子的象征,研究他们的思想、痛苦、矛盾和挣扎。他们这一代人不把学术、写作作为谋取自己利益的工具。研究他们,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重要的就是应该怎样重建一种信仰,重建正直的品格。
●她喜欢美食、鲜花,始终保持整洁优雅的仪表,充满情趣,但又沉着从容,眼光敏锐。
●她与很多文化界前辈有密切的往来,有作为理论家和编辑的胆识和眼光。
●她关心年轻人,非常爱惜人才,总是希望他们能踏踏实实地做学问,不断进步。
●她是抗战结束后一批青年知识分子从反内战、追寻民主然后走向革命的代表。研究她,研究他们,对我们来说,重要的就是应该怎样重建一种信仰,重建正直的品格。
上海淮海路、兴国路的一条弄堂里,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这是文艺评论家李子云居住了近60年的地方。陈设多年未曾变过:三个书架、一张书桌、几个条凳,一张床。
一出弄堂就是繁华的淮海路,那时,李子云静静走过。60年来,她曾参与、见证了建国以来文化界的多次风云际会,时常处在风口浪尖却总能坚持独立品格,从容以对。她的学识、胸襟和气度吸引了无数热爱文学的人,在她的提携下,一大批青年评论家踏上征程,如今他们已是文学评论界的中流砥柱……
最近几年,李子云身体一直不好,但每次只在医院待几天,就又能回家看书,跟朋友们喝茶聊天。6月4日去医院前,她还跟保姆交待,有人找我就告诉他过几天再聚。谁也不曾想到,6月10日凌晨1时,李子云猝然离开人世。再过一天就是她79岁生日,侄儿老虎等着为她祝寿,文坛内外的旧雨新知正准备送上祝福……
10日上午起,小屋里前来吊唁的人不断。鲜花映衬着镜框里那张熟悉的笑脸,那是一种洗尽铅华的淡定从容,大气优雅。朋友们心照不宣地在送来的鲜花中配上几朵红玫瑰,“她那么开朗、优雅,心态那么年轻,她爱鲜艳的颜色”。
李子云的弟弟李燕生说自己敬仰姐姐,“她这个人,物质条件跟精神生活有强烈的反差。尽管快80岁了,但她身边一直有很多很多的大朋友、中朋友、小朋友。”回想起姐姐房间里经常传出的爽朗笑声,他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从今后,再也听不到了。”他的头扭向一边。
6月16日上午,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举行的追悼会上,年逾九十高龄的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来了,王安忆、陈思和、程德培、吴亮、蔡翔、陈子善、杨扬等沪上作家、学者悉数前来。铁凝、王蒙、宗璞、张抗抗、张承志、毕飞宇等作家都送来花篮和挽联……“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走了,她非常爽朗、明锐,我本来预备最近去看她。非常遗憾。”钱谷融告诉记者。
作家潘向黎说:“论辈分,李老师当然是长辈。但我们都是把她当成完全平等、无话不说的朋友在交往。我们对她,是欣赏,是喜欢,有钦佩,但没有‘高山仰止’。”
“她一直‘离而不休’,充满活力,对文化热点非常敏感。文坛上发生什么事,她总能第一时间知道。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她告诉我的。”作家蒋丽萍说,尽管大多时间李子云都待在家里,可她跟这个时代一点也不隔。
一个多月前上海举行国际音乐节,尽管腿脚不便,李子云还是去上海大剧院听了一场交响乐。“她始终保持着对文艺的热爱。”一位她的“忘年交”感叹地说,“她喜欢美食、鲜花,爱喝茶,始终保持整洁优雅的仪表,充满情趣,但又沉着从容,眼光敏锐。”“看到她,就不会怕老。因为人老了,可以像她一样。”
作为理论家和文学编辑的胆识
李子云1930年生于北京,父母都曾留学日本。她曾因参加进步学生运动被国民党通缉,后来到上海。1949年参加工作,上世纪50年代曾担任夏衍的秘书。1950年开始写评论文章。“文革”中入“牛鬼蛇神”队伍十年,1977年底恢复工作后进入《上海文学》编辑部。1978年,《上海文学》以“本刊评论员”名义刊发了一篇文章《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工具”说》,文章的主要思想是李子云提出的。
让陈思和有很深印象的还有李子云作为理论家和编辑的胆识和眼光。1982年,作家高行健出了一本小册子《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介绍了一些西方现代小说技巧。当时这个问题非常敏感,李陀、刘心武、冯骥才等人以连环通信的方式对此进行讨论,这些信由李子云发在《上海文学》上。这也是文学史上所谓现代主义的“四只小风筝”事件。
有一次,陈思和到《上海文学》编辑部,李子云坐在办公桌前,对他说,我正在写检查呢,是关于杨炼的组诗《诺日朗》。她说:“这组诗写得好,有问题我们编辑部担当下来了,我来承担责任。”她边说边比划着手势,一脸不在乎的表情,“这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陈思和还记得,当时有主流的理论严重束缚了作家的创作,一是所谓“典型论”,一是所谓“本质论”,李子云就约王元化先生在《上海文学》发了一篇文章《文学的真实性和倾向性》,对这些理论作了有说服力的澄清,“文章发表后影响非常大,如果没有眼光,她就不会跟王元化谈这些问题,如果没有胆量,就不会发这些文章。”“在那个比较恶劣的形势下,李子云一直都在风口浪尖,但她总是从容以对。”
学问、谈吐影响两代批评家
“李子云的存在,不仅在评论界,在上海文化界也是一个象征。谈论当代文坛,她绝对是无法绕开的。”陈思和说。
“上世纪80年代,李子云亲手培养了一支年轻的文艺评论队伍,这个阵容对上海文艺评论起到了关键作用。”陈思和回忆说,他也是当时受到李子云提携的青年评论家之一。那时,在上海作协西大厅,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召集一批年轻的文学批评爱好者开会,他们中很多都是当时华师大和复旦的学生:陈思和、王晓明、徐子东、李劼、宋耀良、夏仲义……“李子云很敏锐。那时复旦的李振声、华师大的殷国明刚考上研究生,她就介绍给我们认识。我当时在复旦,还不认识李振声。”
得知李子云去世的消息,记者第一时间联系评论家程德培,“我非常难过。我一辈子没上过大学,上海作协是我的大学,李子云是我的导师。”当时,程德培、吴亮和现为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的蔡翔在那个研讨班中身份特殊,程德培和吴亮是工人,蔡翔是一家技工学校的教师。他们的文章都是在自由来稿中被李子云识中的。蔡翔说,“李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她的教诲,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为人和为文。”1983年,蔡翔从技工学校调进《上海文学》编辑部,在那里工作了20年。
忆起恩师,程德培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严厉”:李老师很严厉,从不轻易表扬人。他还记得,他们定期聚会交流观点时,只要遇到她,她就会问,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写了什么文章?“听到谁说哪部作品好,马上紧接着问:‘为什么好’?”
“她很关心年轻人,非常爱惜人才,总是希望你能踏踏实实地做学问,能够不断进步。”程德培说。1985年,他和吴亮在文学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拿着自己刚出版的第一本书送给李子云,谁知她看都不看就扔在一边,“这本书的序言还是她写的。我知道她的意思,提醒我要静下心来,踏实进取。”1988年,程德培开始办杂志、经商,文章渐渐写得少了。直到2005年,他又重新在《上海文学》写短评,这次李子云表扬了他,“在记忆里,那是李老师唯一表扬我的一次。这里面更多是鼓励,鼓励我好好写下去。”
1990年,由巴金、于伶、王元化三位文学前辈倡议发起成立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李子云任常务副会长。90年代中后期,由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出资,她和赵长天、陈思和担任主编,编撰丛书《世纪的回响》。李子云又召集了一批年轻学者,如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的郜元宝、现为华师大中文系教授的杨扬等人,编了《理论卷》《创作卷》,每卷十本,关注的都是当时文坛上不受重视的作家和批评家,很多人的作品都是第一次结集出版,尤其是文学批评,当时出版的有周作人、梁实秋、梁宗贷、路翎、李健吾等十本,其中李健吾、路翎的文学评论之前从没人提到过。
“她影响了至少两代批评家,这些人如今大都坚守在评论的岗位上。”陈思和说,“她的谈吐、学问、风度、眼光和胸襟,吸引了很多年轻人。”
杨扬跟李子云接触得比较多,他说:“李老师晚年一直跟我讲,评论家要有评论家的样子,不要趋热趋利,什么热评什么,每天像‘赶场子’。你要想清楚,自己是干什么的,要有自己的底线。”他还记得,好几次跟李子云一起吃饭,有商人提出希望她做文学顾问,她都婉言拒绝,“她从来不唱高调,不标榜自己。在当下,她为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
最好的纪念方式是好好研究
上世纪80年代,李子云用平实、准确又感性的文字,写下一系列有影响的评论文章。“她对当代文学的贡献是非常大的。作为一个批评家,她的文章不太好学,属于那种‘知人论世’的写法,这种批评方法要求的是对作家和作品的深刻理解和了解,同时也是对整个世态人心的理解和了解,要求批评家全身心地投入。这无法通过学院派的知识传授来获取,完全需要批评家全身心地理解、投入和感觉。”蔡翔说。
他说,“她当时的很多提法,在今天仍然值得重新研究与讨论。比如她对王蒙的评论,那是一种非常深刻的理解,他们是‘同志’,有争论,有分歧,甚至有论战。尽管有分歧,但他们相互之间的理解不是我们所能想象。这值得我们好好思索。今天对她最好的纪念方式,是把她放在那一代人中好好地研究。她是抗战结束后一批青年知识分子从反内战、追寻民主然后走向革命的代表。研究她,不仅是研究她的文学成就和贡献,而是把她作为一代知识分子的象征,研究他们的思想、痛苦、矛盾和挣扎。我觉得,这是对她最好的纪念方式。”
谈起李子云,人们常常用一个词“优雅”,蔡翔更关注的是她优雅外表下饱含的激情,以及对正义、自由和平等的追求。李子云晚年时,关于这个话题,蔡翔跟她有过几次深谈。“我曾问她,你出身那么好、又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为什么要投身革命?她说她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尽管后来在‘文革’中她受到迫害,对极左文艺观有非常尖锐的批判,厌恶极左政治,但她说如果再来一次,她仍然会做那样的选择。”
“所以,她在上世纪80年代推动文学的发展,其动力未必是我们现在所想象的。但是对当时她推动的一些文学运动,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的李子云来说,她仍然有自己的看法,包括一些保留性的看法。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李子云。”蔡翔说,这跟现在的学界和文艺界的某些人士完全不一样,现在多的是马克思嘲讽的那些“油头滑脑的小市民”,而王元化不是、李子云不是、茹志鹃不是,很多那一时代的知识分子都不是。“我觉得这最可贵。他们之间也会有矛盾,但他们一直是‘同志’,非常单纯、正直,这是他们共通的地方。他们这一代人不把学术、写作作为谋取自己利益的工具,写作始终是他们表述思想的一种形式,而不是牟利的工具。”“他们这一代人有信仰,有信仰的人才会有信仰遭到侮辱的痛苦。研究他们,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重要的就是应该怎样重建一种信仰,重建正直的品格。”
转自:文学报


公安机关备案号:440403020002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