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那恨东风
邓红梅教授辞世消息传来的那天,如闻晴天霹雳,我呆坐半日;事过后已一个多月了,内心仍久不能平。给红梅的师妹打电话,有一次差点在电话里失态地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会这样难以平静?红梅教授是最年轻的特聘教授,是最有实力的文科女教授,是当今少有的词学中坚,是钱仲联教授的得意高足,先师王元化先生,曾经给红梅的博士论文,很高的评价:“论文吸收传统词话之精髓,亦偶及西典,皆非眼中金屑,而为水中着盐,意味隽永,格调清新,……其才其学多臻妙境。”而且先师破天荒地,将他的评语,收入自己的文集,以示对红梅天资才华的由衷赞赏。自从那时,我们不久就认识了红梅,果然,其人也,神情朗朗如秋月之莹,意气霭霭如春阳之和。红梅早慧、多才、作品有影响力,学界公认的美人而兼才媛,高处不胜寒,落花无那恨东风,难道老天作孽,先将人间的种种优点,赋予她以灿烂的绽放,然后又嫉妒她的英才,如催花的东风?这些都使她的离世,成为最具震撼的事件。
然而我之难安,却主要是恨我自己,为什么言而无信?为什么对朋友的关心没有了下文?为什么到了南京,都没有能去看看她?或打个电话?我从计算机里调出往来通信:去年,红梅接到我关于《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辞条撰写的邀请,很快就回了我一封信:
晓明吾兄如晤:
别离虽久,感忆良多。谢谢您的关怀与信任!吾兄对于女性文学亲厚之情,发扬之意,令人感佩!
妹近为旧日沉病时文债所缠,年内稍乏自由,不能为吾兄之事业鼎力赞助,甚感惭愧。若蒙吾兄不弃,愿领取吾兄所选李清照诗词若干首善言之,聊襄盛举。实因前时曾在上海古籍出版社李保民先生处撰有《李清照新传》薄册,心念有系,余香未沫也。
言不尽意。愿吾兄诸事安好,心源长盛!
不才妹红梅谨拜
这封信写于2011年4月25日。信中的“旧日沉病”竟没有引起我的任何注意。闻说红梅教授死于忧郁症,我竟不知她有这样的病。也没有能体察她所感到的工作压力。
到2011年9月30日,我突然收到了她关于撰写辞条的第二封信,云:
晓明吾兄如晤:
妹因今夏以来头痛难抑,久病不愈,日居于医院围城,不得已而将所承接的李清照诗词鉴赏词条转交妹所信任的师妹代为撰写。今已将其所撰稿奉于吾兄所托之赵厚均先生,在此向吾兄深致歉意!
秋凉将近,桂香频来。愿吾兄所主持之《女性诗词鉴赏辞典》,在诸稿中亦冠盖群芳,若李清照所言“自是花中第一流”也。
不才妹红梅拜上
我读了这封信,惊愧交加。愧的是,她这样的生病,仍不忘女性文学研究之事业,言辞间那样的美意,那样的高情,而我们对这部书,却一直未能投入最大心力,一拖至今。惊的是,我读字里行间,竟产生了相当的不安。我深知红梅的为人,她答应的事情,一定会最尽心尽力去做。李清照是她极为熟识与深情领略的人物,作品解读尤具会心,她的成名作《女性词史》中,于漱玉词心,已有极深切的理解,为学界所激赏。何况她又在上海古籍出版了专门的新传,然而红梅竟放弃了简单的几个辞条,这无疑表明她的身体已经难以正常工作,信中“日居于医院围城”,恐非故作夸大。我当时在台湾客座,电话不便,马上简单回了一信:
红梅如晤:
信悉。甚念。弟在台湾,明年才回来,不然定到南京来望。盼多多保重,静心养病。辞典事,谢谢费心。一切遵命。
专此敬颂
大安
晓明上
然而从我回来到她的离世,差不多七八个月,忙于教学、写作及杂事,我竟然没有再想起红梅的病。不要说去探望,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更不可原谅的是,我今年4月竟然在东南大学讲学两场,住南京一宿,有事匆匆回沪,竟也没有想起去探望她,我彻底把她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我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辩护。我也不是为了减轻我的不安与愧疚,才写这篇悼念文章。固然,我向来主张朋友之交,自然平淡为佳。朋友之道,在始终如一,不为贵贱、穷达,中路而坠。古人如王荆公与孙少述,就是这样的淡交典型。然而“淡”不是“薄”。朋友一旦有难,应急之顾之,心至意到。我只是老老实实反省,何以渐渐活得这样浮躁、轻浅、无心?如果在日常生活中,父母兄弟朋友夫妇之道中,没有一点厚重的道德,那人情该如何可怕。尤其是我辈这些老师,自命传承古典中国之价值,倘若竟不能身体力行,那世道又该何等浇薄?范张鸡黍的故事,悬剑空垄的故事,难道就只是纸上的光景或遥远的逝音?我不能不承认的是,现代生活,真是充满了浮薄、浅俗、躁进与琐屑的气息,我们常常被这样的空气所挟裹,活得无理、无力、无气、无光彩。先师元化先生生前针砭世风,痛心疾首于社会文化质量堕落,多次说道:“我看人,还是看好那些讲点旧道德的人。”
所幸的是,在古典中文学界,有诗、有词,有温情,有友道。彭国忠教授、张海鸥教授都有诗词悼念。诗人庞坚有《减字木兰花·悼邓红梅女士》:“新词方谱,难信解人唯缺汝。泉路谁知,漱玉湘苹愿护持。 秋风萧瑟,无那清才天独嫉。莫泳招魂,疏影他生必绾春。”第一句是说每次发短信给她,以前都有回复,今年则沉默了。我联想到,即便我在南京打电话与她联系,可能她也关机不接。于古典今事,最深切惊心的是刘永翔教授的七律《悼邓女史红梅教授》: 花好宁堪玉尺量,一枝疏影坠红芳。曾膺白璧招才聘,难遏明珠减价伤。彼美竟消桃李圃,伊人终着薜萝裳。他年谁立词仙庙,祀向幽栖漱玉旁。
永翔兄此作,为红梅立一词碑,亦不啻为当今学坛之良史。“难遏”一句,似有所指。然红梅的网名之一,即为“佛之花”,她的信箱亦取名为konghuahuanying,即空花幻影。我相信她不会对于世间名利之事,执著不解。然则永翔此诗句,亦留一待解之谜。
我看到了网上的天堂纪念堂,看到了师友、学生纷纷写在网上的悼念文章。红梅,有李清照、朱淑贞、吴藻、徐灿相伴相陪,你也自是花中第一流。年年岁岁,春风乍起之时,在山东、在南京、在苏州,大家都去探梅访梅,我会“梦到深山,细问一春幽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