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想你想得好心痛
四年前的今天,是我永远无法抹掉的记忆。那天一大早,我刚起床就接到妹妹的电话,她泣不成声地告诉我:你出事了。当时我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甚至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等我赶到事发地所在镇,才知道惨痛的事实已无法改变。
那年4月11日中午1点多,你做工的那家私办煤窑在生产过程中发生冒顶事故,你的身躯一下子就被倾泻而下的煤土所吞灭。从在火葬场看到你紧咬舌头的样子,我能想象你当时的抗争、痛苦和绝望。你那么健壮的身体,那么充沛的体力,那么顽强的意志,一定与死神进行了惊天动地的较量,拼尽最后的气力和希望,等待着外面的救援。如果抢救及时,你是绝不会离我们而去的。然而,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竟然没有人把你的生命当回事!你的生命就在自救、痛苦和绝望中一丝一丝地耗尽。从苦难中熬大的你,肉体上再大的痛苦都能忍受,但生命中最后那些分分秒秒的绝望该是怎样的痛苦啊――“痛苦”二字又岂能负载那样的煎熬!
以你的性格,你自己不会贪生怕死,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对窝立山沟、贫苦多舛又惯受宗族势力挤压的家庭怎么放心得下?最割舍不下的,是你那不到三岁的女儿和视若心肝的儿子――他还只有八个月大呀!体弱多病的父母、挑挑拣拣直到大龄才蒂结姻缘的妻子,连出远门都时刻挂念,又怎能就此阴阳相隔?就是我这个你一手供养上学已跳出“农门”的小弟,还没有成家立业,你也会牵肠挂肚啊!生命的尽头,你想起这些,一定比剜心还疼。我一想起你是在这样的绝望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就禁不住泪如泉涌。
年幼的儿女没有了慈爱的爸爸,柔弱的妻子跨塌了头顶的蓝天,年迈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兄弟手足就这么断掉一只,这该是怎样的悲痛啊!当时大姐哭得昏厥过去,妈妈的身体雪上加霜。平时常与你争执的爸爸,也常常在梦中与你相遇。远嫁广东农村的三姐,事隔多时我们才在电话上告诉她,另一端的悲痛都能通过电话线传播。
大哥,你这一生太苦短了!贫穷山沟的出身是苦难的渊源。家中六个兄弟姐妹,你排行第二,虽说是男孩,也只能念完几年小学。只有排行老五的我,在品学一直被老师们寄予厚望的情况下,才力保苦撑一路读了下去。在我从学校到工作岗位这一相对轻松的历程背后,我们的家庭,尤其是你,背负了多么沉重的艰辛!
你十五六岁就开始走出家门做苦工,不知辗转了多少煤窑矿井,不知多少次背井离乡。村里人都夸你是做事的一把好手,既勤快又能干。你本想凭自己的艰苦劳作挑起家里的重担,改善家里一贫如洗的生活。可是,在我记忆中,你经常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不是这里赖了你的工钱,就是那里做不下去,你的劳动成果被那些毫无良心的老板、工头剥夺得所剩无几。你的卖命劳动只是使你的身体看起来显得健壮结实,挣下的钱只能填补家用的缺口。
你为了打猎调剂生活,曾在焙制铳硝时把整张脸烧得面目全非,幸亏被一位好心人用高超的民间草药医好,总算没留下明显的疤痕。什么苦难都没有把你压垮,你就象一头忍辱负重的老黄牛,默默地奔波、操劳。
出事后,有人好心说你太“狠钱”、太“狠命”,只有我知道你心中的酸楚。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那全是因为生活所迫,是你对家庭的责任感太重啊。
大哥,你给我写过的三封信我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第一封写于我刚进商校大门不久。那时家里为给我凑学费借了不少的债,你听信三姐夫的话,到他的家乡广东揭西去打工,去了却没事可做。毫无选择地捡个活干,累死累活一个月拿不到一两百块钱。你好想回家,却说没做到钱回家不好意思,心中的愁苦我完全能够体会。虽然如此,你却对我说,只要能为家里争气,努力学习,多花点钱没有关系,你也会万分的高兴,还关切地问我吃的伙食够吗,钱不够的话,可以给你写信告知。
第二封信写于一个多月后。这时你在广东实在呆不下去,已经回到家里。家里的境况也不好,妈妈的身体本来就差,还被别人打伤,乡政府处理的赔偿金没有拿到。你自责在外面没有挣到钱,说是“去玩了几个月,对不起爸妈”。回到家里你只剩下120元钱,却给我寄了110元,让我把放假的米买了带回去。即便这样,你还是不忘问我钱够不够,叮嘱我不要为家里担心。
第三封信写于一年以后,简短而越发沉重。你刚刚结束近五个月梦魇般的冤狱生活回到家里。我翻开那时的日记,仿佛又撕开了那块碗口大的伤疤。那年的6月26日,与我们村因山权纠纷而结怨已久的邻村聚集全村男女老少,在大雾的掩盖下,把我们村一大片经济林一举毁掉,还捣毁林场,抢劫财物。那可是我家承包,凝聚了全家两年多心血的山林啊!当时山上的西瓜已丰收在望,县水果办无息贷款扶持的柰李等果木、间种的药村和其他经济作物都获利在即――这些可是我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啊!全家人气得呼天呛地。
第二天,一主要肇事者的女儿挑着小百货担去赶圩,正好被你与村里几个年轻人在圩场的拱桥边遇上。你们怒从心中起,将其百货担扔进河里,以解心头之恨。随后,纯朴的你还跑到乡政府去请求解决毁林之事,却不知厄运正等着你。听说那天县里有人在开会,邻村的人早就在那里抢先告了一状,你一踏进乡政府大门,不由分说就被带到县里关进收审所。我们家正当的劳动成果无故被洗劫一空,还赔个人去当囚犯,那是怎样的冤屈和打击呀。
找人、递状、借债、送钱,四处奔波,家不成家,可好象你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就是得不到自由,我们苦难压顶的家庭显得多么渺小和无助!这样一捱就是五个月!那段时间,爸妈又气又急,还得低三下四,家里收割水稻没有主劳力,请人帮忙却连买菜的钱也没有,我读书的六七百元费用就更不用说了。直到开学的前一天,才从亲邻的应急之需中暂时挪借凑满学费,让我背负沉重的心灵枷锁回到学校。
你在信中说,这五个月是在痛苦和恶梦的日子里度过的,一回家第二天就给我写了信,叫我不要担心,努力学习就好。你说虽然身体差了,还是要想办法马上出去做工。短短几行字,透出几多辛酸、几多无奈。
大哥,你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外表从不流露出温情和软弱,但你写给我的几封信都是流着泪下笔的,你虽然只读过几年小学,但字里行间对爸妈和我的挚爱亲情却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如高山大海般深沉。
大哥,我从小与你抵足而眠,山里特别寒冷的冬天,你总是在嗔怪我没有烤火的同时,设法温暖我冰冷的双脚。我能顺利地完成学业,绝对离不开你的支撑和鼓励。你的行动多过你的话语,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手足情深。但是,从我离开家乡求学起,尤其是参加工作后,由于你常常奔波在外,我们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记得你从收审所出来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专程从学校回家看你,妹妹说你又到外面打工去了。正当我失望之际,你却在天黑时分回到家里,好象我们心有灵犀。可你出事那年的春节,我回家时你已出去拜年,清明扫墓也没有碰上你,谁知就在清明后的第六天,你就与我们永别了。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你就匆匆地走了,这可是我终生的遗憾啊。
大哥,你走后不到一年,嫂子抛儿弃女离家而去。家里只有年迈双亲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日子更加清贫,还照样受着村里宗族势力的欺负。前年,侄儿在屋后玩耍时被一条产仔不久的母狗疯狂撕咬,头皮被撕裂一大块,惨不忍睹。幸亏妈妈发现后及时送到县防疫站注射疫苗,经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才逃过大劫。不过,大哥你不要担心,大苦大难都挺过来了,侄儿侄女也越来越懂事了,我相信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我在外面工作还算顺当,连续五年评优,只是没有大的发展。感到惭愧和悔憾的是,前段时期我的进取心消磨殆尽,对家里也没有很好地尽到责任。但是,我的潜意识唤醒了几近沉睡的心志,我发誓:这一生即使过得平凡,也绝不能甘于平庸。从现在起,我要重新拾起当初的抱负,振作起来,发挥自己的全部能量,把人生打扮精彩一点,不辜负爸妈和你的期望。家里的一切我也会担待的。请你放心,也请你的在天之灵给我鞭策。
大哥,你的苦难受够了,也结束了,你就好好安息吧。(写于2004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