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怀旧的心:怀念王辛笛先生
尽管生命中许多人事,有若雪泥鸿爪、镜花水月,如露如电,如水沤泡沫;但毕竟在经意或不经意中、发生或早已忘却里,一些值得怀念的人与事,暗里不断涌现。
王辛笛先生的友情与诗文,正是这种怀念的见证。
我和辛老相识相交,按释家语,是一种难得缘分。本来天隔一方的两个人,因为某些机缘,就碰上了。不只是认识,还能见面交往,八年中竟四遇于世界各地,辛老称之为「天然凑泊,顺理成章」,至属难得。
记得是1981年5月,当时还在圣地亚哥念书的香港诗人也斯(梁秉钧)打电话给我,约我取途入洛城南边橘郡和辛老见面。地方不好找,尤其对我这没有方向观念的人,更有如迷途浪子,越飘越远,但终于也找到了。握手言欢,不在话下。
早期现代诗人如痖弦、叶维廉等人与辛笛及其诗歌(尤其《手掌集》)的血缘脉络,不必我在此赘述。其实台湾五、六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以及严禁三、四十年代左派作家作品,起了长远的反效果。它让我们在大学时就听闻到辛笛诗文,以及《手掌集》内名诗如《再见,蓝马店》……有似传奇。甚至一些零断诗句,也能琅琅上口。到美国读研究生后,更在图书馆翻箱倒箧,搜寻补读一段现代文学史的空白。我极其留意中国新诗发展的抒情主脉,更有意以何其芳、冯至、卞之琳、辛笛……等人作为现代抒情传统,因而大量深入阅读他们的诗作。在自己创作中,诗语言的寻找与形成,受影响极大,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我和梁秉钧去找王辛笛先生时,是有备而去的,因为不只是两岸长期分裂所造成中国现代文学血缘的截断,文革十年浩劫,也使人在惊愕悲痛之余,急欲相询。然而相见之下,似幻如真,许多问题卡在脑海里,欲说还休。
记得那天下午,因有太多的话要问,一时三刻,却无从问起。惟在漫长交谈里,觉得有一种欢欣,不是劫后余生,而是物以类聚。那种亲切,非外人所能明了。辛老谈兴极浓,微带沙哑的声音。虽然诗人常有意无意间,以此致歉,但是我们都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声音——纯真、睿智、宽容、有主见、更有所为有所不为。
为了这次初会,我写了一首《春夜洛城闻笛》,当然取自李白诗歌同名巧合,以及内里“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之句。然而大家都会知道,洛城不是洛阳,笛子也只有这一枝辛笛最为响亮,唯此一家,并无分店,千古绝响。我说:
今晚我该向你打听谁?
或者请你代向谁致候?
春天的洛城,
橘郡的白色橙花如醉,
“而有一点淡淡的馨凉
可是凝神的眼看了你
就尝有一点野百合的苦味
原来你在美丽中瘦了”最后四句,不敢掠美,当是取自辛老名诗《姿》。其实何止如此,我在上诗中还不断引用其它诗作如《Rhapsody》内诗句,显示我对他诗作熟稔,当时颇为得意,现在看来则觉有点近乎声闻辟支的小神通。此诗后收在我的诗集《双玉环怨》,辛老也附录在他的诗集《印象·花束》内。
没想到短短不到半年,同年1981年的11月,我踏上了初次中国大陆之旅。由于艾青先生推介,得蒙中国作协邀请,让我有机会见到冯至、卞之琳及沈从文等先生。在北京,也见到《九叶集》诗人杜运燮及陈敬容等先生。九叶诗人迄此除穆旦先生早于1977年逝世外,我已见其半,包括袁可嘉先生(也更让我联想并怀念许芥昱)。记得那本1981年刚出版的《九叶集》,也是陈敬容女士交给我的,没有下款,只有“九叶”印章,极其古朴雅致。
我从南京坐火车到上海。在上海多日,除作协外办人员外,辛老均全程陪伴,包括联袂赴杭州、绍兴等地,因此有较多时间相处交谈。故国重逢,倍添高兴(辛老后来写有《人生难得是相逢》一诗)。此外,和前辈相处更如沐春风,他背景和我相若,彼此虽分别在不同地方完成学业,但主修都一样。他在清华念的是外文系,在英国爱丁堡念的也是英国文学。我和他交流完全没有隔阂,甚至因他深厚的国学基础,不断得以启蒙。我们在上海、杭州那几天可谓形影不离,不只复旦、豫园、城隍庙等地,就连晚上到市郊看越剧,也是他作陪,在剧场内看到辛劳的他打了一个盹,我才明白他连日对我的照顾与真情。
离开上海前夕,记得我们谈到字画文物,挥别已是深夜,但翌日一早他又来旅馆看我,携来给我写的一副对联,墨迹犹新,看来是连夜给我写的,我只能报以深刻感动。
自后数年,辛老及夫人徐文绮女士都有一大段时间住在美国女儿圣珊家。我们两家人交往不算频密,但有固定来往,文绮女士亦是文学中人,交谈没有一点隔阂,我们谈到的文坛,她都熟悉。她绰约大方,谈吐蔼然,和辛老生动的风趣谈笑配合,鹣鲽情深,真是天造地设一对。我觉得那几年是他俩一个调适期,文革干校之余,得以享受到西方文明自在。但是终于又决定回沪了,也许他们从没有想到离开过,但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关键性决定。
因为,继续留在洛杉矶又如何?
虽然依依不舍,总觉得他回沪决定是对的,上海等待着他,中国等待着他。他不属于洛杉矶、或美国。辛笛是中国的,他是中国的诗人。
天可怜见,1988年5月,我们又在新加坡见面了。真是人生难得相逢,我们却一逢再逢,可谓有缘,而且也是朝夕相处了一星期之久。
那是非常快乐甜蜜的一周。不只与辛老在一起,还加上旧友张润梅、丁晓霞及润华、淡萤夫妇。晓霞是好友诗人林绿的妹妹,为西雅图多年旧识。她工绘画,善煮茶。有天润华夫妇带我们到她家赏画品茗,晓霞赠我一幅三鱼图,辛老欣然在画上题字:“春波荡漾,三鱼同在水深处。晓霞作画,付与张错补壁”,后又补记:“三鱼者乃晓霞、翱翱、辛笛”。童心烂漫,亦庄亦谐。我之旧名知者不多,惟老友或如辛老等诸前辈悉之。
后来辛老在其古体诗集《听水吟声》内亦有诗记其事,并谓晓霞作画,“丽云满纸,气势之盛足以夺人,笔下鱼群出入荇藻间,宛转自如,其乐更胜于濠梁之上。”诗中更以晓霞嵌字入句——“晓月清风颜色好,霞光绚烂到芳菲”,的是妙笔。
新加坡的牛顿圈露天大排档最是有名,润华曾带我们消夜,辛老亦有《小酌》一诗记述——“灯火通明肆竞张,绿阴丛里菜羹香。故乡风味家家有,远客如归愿暂偿”,南洋风光,如在眼前。那时我们白日谈文说艺,晚上约三五友好,如英培安、林木海等人欢聚畅谈,蕉风椰雨,十分写意,而我和辛老诗观,多所契合,睥睨四合,豪迈谦逊,兼而有之,经常抚掌大笑,莫逆于心。
和辛笛先生最后一次结缘,是为他重新编印《手掌集》。1989年3月,台北大雁书店出版了辛笛的《手掌集》,版刻精美,古雅脱俗,有线装书风味。封面用带有草纹的松华纸,内文用正反面粗细不同的山茶纸,共印两千册。和其它版本不一样的是,这是一本诗集与评介的合集。卷首以九叶诗人唐写的评论作为“导读”,然后才是《手掌集》文本。文本后面又附录多篇评介,包括痖弦、也斯、王圣思等人的文章。最后附「辛笛小传」。王圣思后来对这本书有很好的报道,在她那本《智能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内,非常详尽地交代了书出版后的经过。
《手掌集》属“大雁经典大系之四”,前面三本,是卞之琳《十年诗草》、冯至《山水》、何其芳《画梦录》。多年后大雁书店歇业,这些书籍均成为民间的珍藏稀本。
今年初我收到辛老过世的消息,心中十分难过。随后稍为释然,他终于追随他的老友萧干、卞之琳一一走入历史的另一章了。他是一个好好人,在忘年的交往里,我喜欢他,怀念他,也舍不得他,他是我心头的一种温暖。一直想写一文以志,但俗务羁身,就是忙不过来。及至执笔构文,一时思潮澎湃,思念欲狂。想起了他《门外》一诗,遂用里面一句来做本文题目:
在这岁暮天寒的时候
远道而来
且又有一颗怀旧的心
我欢喜
仿佛又回到旧时那些日子里,与他漫游天地,听到他开朗的笑声,以及用那沙哑声音说:“我欢喜。”(张错)
《文汇报》2004 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