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则栋与佐佐木敦子(节选)
叶永烈
一 少年宫来了一位女客人
1985年2月2日,我和鲍蕙荞经过协商,在北京东城区政府办理了离婚手续。我
们从区政府出来后,在路口略含微笑地握手告别,预示今后每人都有一个生机盎然
的春天。在我心目中,她永远是善良、温柔、仁慈、可爱的,我们珍惜曾经共同拥
有过的那段幸福时光。我仰望云天,临风长舒一口气,从此孤雁单飞吧!
年迈八十的老母亲,知道儿子是彻底回来了,她冒着隆冬的寒风,上街买回了
白纸,为我糊门糊窗,又糊了床上靠墙的一面,我真不忍心她再替我张罗。我已45
岁了,在她眼里仍然把我当成小娃娃对待,颤抖着干枯的双手,给我拆洗缝制了被
褥,把小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而,年久失修而剥落的墙皮经常往床上掉,她又
买了塑料布铺在床上。
冬去春来麻烦也来了,天上下雨屋里也下。这旧房子的年龄比我大得多,想一
想拿什么修呢?我一个月工资和补助才100元,给母亲30元,给孩子40元,还要养活
一个吃次等饭、吸次等烟的我,哪儿还有钱修房子?我的《闯与创》一书出版后会
有稿费,那时再精打细算,看够不够作些基本的维修。
领导上满足了我的要求。我被分配到北京市少年宫当乒乓球教练,心情很愉
快。这里的环境太熟悉了,给我一种游子归故里之感。我的辅导员庄正芳还在这里
执教,弹指30年,我又回到发迹起家的地方。领导和同志们欢迎我,关怀我。一个
个毛头孩子冲着我笑,信赖我,我的心头荡漾着一股温暖的碧波。
春去夏来,一天中午我睡在闷热的小屋里,刚进入梦乡,忽然电话铃响了,我
拿起电话一听:“则栋,你马上来少年宫一趟,有朋友找你!”这是庄辅导员打来
的电话。
“什么朋友啊,我不去行吗?”
“不行!你必须快点来,来了就知道了。”
我急忙套件短袖运动衫,穿条短裤,脚下趿拉双拖鞋,骑上自行车火速赶到少
年宫。
走进休息室一看,庄辅导员正和两位女士谈话。我心里敲起了小鼓,两位女士
不认识,是不是记者来采访?这些年我一见记者心里就发慌。
“这是庄则栋。”庄辅导员一扬手主动把我介绍给客人。我正在端详,其中一
位女士已主动和我握手。
“我叫赵丽,是您混合双打冠军的球伴章宝娣老师的学生。”
我“哦”了一声。
“你认识这位女士吗?”庄辅导员头一偏对我说。他见我一愣神,就微笑着提
醒我:“你好好看一下,想一想再说。”我不好意思地又看了看这位微笑着略含羞
涩的女客人,却无法对准记忆的焦距,只好说“有点儿面熟,可是一下子记不起来
了。”
“她是一位日本朋友!”庄辅导员有些迫不及待地又提醒我。我蓦然想起来
了:原来是她!忙笑着说:“您是佐佐木敦子吧!太对不起,真不知道是您来看
我。您瞧,我穿着拖鞋就来了,真不好意
她一看我叫出了她的名字,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采,笑容满面地点点头又向我
鞠了一个躬,却没说话。
“您的记忆力真好。”赵丽抢先替她说。
我请她们坐下又倒茶说:“十几年没见面了,真不敢认你了。第一次和您认
识,是1971年9月在名古屋的藤久观光旅馆的大厅,我们一起照了相。第二次是我们
去大阪新干线的火车上,进行了交谈,又拍了相片,相片刊登在《人民中国》杂志
上。您还给我写了一封长达四页的信,表达了您怀念中国,怀念老师、同学的深
情,我回国后,在一些地方汇报31届世乒赛时,还提到您,所以对您有深刻的印
象。”
这时,敦子女士微微一笑,腼腆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话软声润地说:
“您1972年11月又带领中国青年乒乓球队访问日本时,我和一位同事去‘新大
古’饭店看望了您。您还把一个花篮送给我,回到公司时,我对同事们说见到了
您,他们都很高兴。我让几位女同事帮我把鲜花分插在许多花瓶里,摆在公司一些
显眼的地方,让公司的人与我同享日中友谊之花的芳香”
“谢谢您!”我感动而感慨地说,“是啊!咱们有13年没见了,今天重逢,我
很高兴也格外激动,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您什么时候来中国的?在哪里工
作?”
敦子女土含笑没有回答,她从小提包里取出两张名片,递给我和庄辅导员:
“这是我第三次来中国常驻。过去,我从日本报纸上看过您的种种报道,也曾打听
过您的情况,但没有人告诉我您的下落,多亏了赵丽小姐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感激地对赵丽说:“谢谢你,现在还打球吗?”
“不打了,搞别的工作。”
“你的章老师不但技术高超,还特别和蔼可亲。1957年我才17岁,第一次参加
全国乒乓球锦标赛,她挑选我和她合作混合双打。章老师比我大七岁,像大姐姐照
顾小弟弟似的指导我,提醒我,鼓励我,不要背包袱,放开手打。我们合作得很
好,出乎意料地取得了全国混合双打冠军,现在,想起来我都从心里感激她,是她
帮助我在通向冠军的道路上迈出了很关键的一步!你有这样的好老师很值得骄
傲。”
“您在乒乓界是我们的老前辈。章老师训练我们时,经常谈到您的技术和风
格,要我们好好向您学习。”赵丽有礼貌地谦逊地谈着,敦子女士静静地听着。
我怕冷落了主要的客人,关切地问敦子女上:“您的家里人都好吗?”
敦子女士没有回答我,只是脸上掠过一丝红云,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赵丽急忙用手轻轻地捅了我一下低声说:“您可真是,人家还没结婚呢!”嗔
责的声音虽然很低,几个人却都听见了,咯咯地笑起来,都在笑我这个心直口快的
冒失鬼。
我虽然也笑着,却很尴尬,歉意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
她一低头,宽厚地莞尔一笑。庄辅导员马上解围,话锋转亲切地说:“你们常
驻北京有时会闷的,以后想打乒乓球可以来这里,来之前先打个电话。”
“谢谢您!”敦子欠了欠身子回答道。
我手里拿着敦子的名片,歉意地说:“您送给我们名片,我却没有名片送您,
很对不起,给您写个我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吧。这些天我家正在修房子,乱七八糟
像逃难似的,实在没法请您去,等过一段修好房子再请您到家里来做客。”
“以后我一定到您家里去看看。”她接过我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装进了她
的小提包,顺手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子送给了我。
“谢谢您的礼物。中国有句古语叫‘礼尚往来’,今天我没带礼物,再过几个
月我们奋斗几年写的一本《闯与创》的书即将出版,到时一定送给您。”
“我等待着您送给我珍贵礼物。”
“她工作忙,今天特意来看您,见了您的面非常高兴,我们现在就告辞了。”
赵丽有礼貌地说。
我和庄辅导员一直送她们到门口,目送着她们。敦子女士不时地扭回头和我多
次挥手告别,直到她们隐没在人群中……
二 她带给我一把圣火
深夜我在沉寂的斗室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心里很不平静。近十年来,我的
人生道路崎岖坎坷,背着生活的重负,赤裸着双脚吃力地跋涉着。我品尝着人生的
苦、辣、咸、酸,领悟着人生阴、晴、圆、缺的风光。现在,我是一块炭,只能发
点热而没有光,谁碰上我,会沾上黑。在这块土地上,有谁不怕沾上“黑”呢!然
而,敦子女士是日本人,13年未见并没有忘记我,却在关心着我,打听我的下落。
今天终于找到了我。我从心里加倍地感激。
今天,敦子女士的话很少,却不时投来同情、怜悯的目光,分手时恋恋不舍的
情韵,激起我心湖中的涟漪。这几年在我那寂寞、干涸的心田里,多么希望有一场
滋润的春雨啊!一颗孤独的心,多么希望遇上理解我、帮助我的知己啊!我想到哪
儿去了,人家也许是出于对老朋友的礼貌和尊敬罢了。
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第二天到少年宫上班,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激起我
的无穷思念,因为这里曾给我带来好运。
我在少年宫遇上的人,都是给我带来好运,助我一臂之力的善良人。眼下,敦
子在少年宫出现,她那格外闪亮含情的目光,她那善良稳重的神态,大方朴素的美
德,也许会给我带来后半生的幸运。少年宫是个吉祥如意的地方啊!
下班时间快到了,我带翅膀的心没有收回,老是朝窗外望,总希望像昨日一
样,敦子女士会突然来到少年宫门口。过了十来分钟,我收回目光,苦苦一笑,觉
得自己太幼稚了,掉进了暗恋的黑洞,说不定人家根本就没有此心,完全是自己自
作多情吧!
可是,我总觉得赵丽像个红娘,是个牵线搭桥的人物,我觉得她来到少年宫,
是个吉星高照的征兆。
今天,赵丽在少年宫的出现,在我孤独、痛苦的时刻,她带着敦子小姐突然降
临,这跟当年章宝娣突然要我跟她配混双一样,会不会是福音呢?当年幸运是夺取
冠军,今天的幸运会不会是夺取异国爱情皇冠上的明珠呢?这颗明珠会不会就是日
本的小姐敦子呢?
别看我是结过婚,已经45岁的中年人了,而且爱情在心灵中已经熄灭较长时
间,可是赵丽小姐带着敦子在少年宫降临之后,好像天边送来一把圣火,突然把我
冰冷的心熔化了,重新点起爱情火焰。生活的希望曙光就在窗前,五彩缤纷……
下班的路上,我脑子里想的是敦子,一会儿是她的微笑,一会儿是她娴静的神
态,一会儿又是她含情的秋波,总之她那可爱的俊秀身影占据了我的心灵。心情喜
悦而又迷茫,我边骑车边想着,骑到地安门十字路口竟闯了红灯……
天啊!敦子终于来电话了
到家里,心中有股按捺不住的燥热,想给敦子女士打电话拿出她的名片一看又
有些迟疑,她那里是外国公司的办事处,我打电话也许不妥。此刻,我多么盼望她
能给我打个电话啊!这个时候她在忙什么?会想到我吗?昨天分手时,赵丽悄悄地
告诉我:“敦子工作很忙,我们约了好几次,今天她是请假出来的,对您的情况很
关心。”
“是啊,十几年未见面的老朋友,还能不关心!”我抑制着感情说。
我努力回忆着昨天见面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手里捏着她
的名片,幻想着敦子快点来电话。
这一段家庭气氛又活跃了,妹妹和妹夫经过千辛万苦,由新疆调回了北京。我
家的私房,在北京市政府的直接关怀下,落实了政策,西屋的最后一家房客搬走
了。他们夫妇和外甥女住了进去,老母亲也得到我们的照顾,生活舒服多了,我也
有地方吃饭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我的心一下子跳动得很厉害,忽地弹了起来,拿起电话,对
方说:“是则栋吗?”我一听不是敦子女士的声音,是帮我修房的朋友,顿时全身
就像漏了气的车胎,心中淌起一股失望的苦流,吸了一口气答道:“是我!”。
“明天,张师傅先领着几个工人到您家看一看工程,核计一下,后天再动
工。”
“好!谢谢您。请你们早点动工吧,不然雨季到了不好办,需要的材料您和秦
师傅说一声,赶紧运来,否则要停工待料。”
“我已经和秦师傅说了,没问题,您放心。”
刚放下电话,点了一支烟,铃铃……电话又响了。我一个箭步抓起电话,机子
里却传来了很粗的男人声音,我的心又凉了。
“庄教练,今晚上给您拉材料,可能要晚一些,因为白天大卡车不准进城。”
“秦师傅,谢谢您!今晚上我不出去,在家等着。”说完道谢话后,心里有点
儿扫兴,今天怎么了,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这时妹妹叫我吃饭,我坐在饭桌
上,对大外甥女说“今天,你耳朵要尖一点儿,听着我屋里的电话铃响就告诉
我。”
大外甥女愉快地答应着。小外甥女却打开了电视机,这个音量和平时差不多,
我却感到声音格外响,站起来把音量调得很小,她头一歪说:“舅舅,声音太小
了,我都听不见了。”
“你是乖孩子,舅舅今天等着重要的电话,你忍耐一会儿,原谅舅舅。”
“要听话,咱们今天吃饭别讲话!”妹妹通情达理地说。我高兴地看着两个孩
子,急急忙忙扒了几口饭就回到我屋子里。
人间的事情总是难如人愿,盼望着的不来,来的又不是盼望着的。我随手拿起
一本书翻阅着,这些年我看书都是聚精会神,今天却不能专心致志地看进去,眼睛
不时地飘向电话,电话却默默地卧着,比我安稳多了。
时针已指向九点,这么晚了,幻想的电话毕竟是幻想,心头涌上一股自作多情
的失落感。我想运送材料的汽车该来了,准备出门看一看,正往起站,突然电话铃
响了,我估计是老秦的电话,告诉我车到准备卸料。拿起电话一听是位女的,声音
清晰地问道:“是庄老师吗?”“是我。您是哪一位?”
“我是赵丽呀!敦子女士要我打电话问一问您,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在她的
住处新侨饭店请吃饭,这是盛情难却,您来好吗?”
“啊!是这样。赵丽,接到邀请自然很高兴,很感谢,让人家破费合适吗?”
“庄老师,你们是老朋友了,就别客气了。我看就这么定了!”
我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平静地说:“恭敬不如从命,明天下午下班后我就
去。”
“新侨饭店,一楼108室。”
“谢谢!我一定去,明天见。”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想,这次故友相见莫非友情发芽了?我原以
为爱情的羽翼已经折断。自从几家小报披露了我和鲍蕙荞离异的消息后,来信忽然
多了起来,有朋友介绍的,有“毛遂自荐”的,有“单刀直入”的,也有来单位找
我的。我看了信后,感到爱是生活的太阳,尤其在逆境中,能得到女性真挚的爱,
我深深地被感动。我看到了她们高尚的人格,纯洁的心灵和价值。我永远把她们的
爱刻在我的心中,但我不能采取行动,封建势力的残余在这块土地上还存在,一人
得道,鸡犬升天,一人有罪,株连九族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我能不考虑这问题吗?
尽管有不少来信,可我几乎没有回过信。今天,像有一股灵感似的,如同抓住了神
秘果,我的心如同在咆哮的海浪里翻滚着。我急着送走长夜,迎来明天的曙光。
三 日本姑娘迷人的一笑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我兴奋地赶到了新侨饭店,气喘吁吁地在108房门前停住
步,稍稍歇息,然后叩响房门。
“请进!”
我一推推门敦子和赵丽由沙发上站了起来,赵丽埋怨地说:“您怎么来得这么
晚!我们等您半天啦!”
“对不起,我刚下班,路上人多车多。”
这时敦子女士从另一间房里走出来,笑吟吟地双手捧着毛巾,递给我说:“请
坐!”又客气地问道:“庄先生,您喝茶还是喝冷饮呢?”
我擦着头上的汗忙应道:“冷饮吧!”我聆听屋里放着的邓丽君小姐美妙悦耳
的歌曲,浏览着房间里的摆设及日本小工艺品。
“冷饮中加点酒吗?”敦子问我。
“不用,我不会喝酒。”
“啤酒呢?”
“啤酒也不会喝。我当运动员时,是不允许抽烟喝酒的,到现在和酒仍没有缘
分,却吸上了烟。”
敦子女士马上从抽屉里拿出日本七星牌香烟,递到我面前。我感谢地笑着看了
她一眼。
“赵丽,你怎么和敦子女士认识的?”我问道。
“通过一位朋友介绍认识的,他对我像大姐姐似的,所以我有时就来这里
玩。”
敦子女士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前几年您一直在山西工作?”
“是的,我是一九八0年十月六日结束审查被送往山西的。初到山西举目无亲,
周围的人们没有歧视,没有落井下石,对我却很关心。政治上严格要求我,生活上
照顾我,训练上信任我。许多人以诚相待,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中华民族固有的善
良美德,看到了对人的尊重,看到了希望。鹰飞得再高,还是要回到大地,现在的
我,不是又回到大地了吗!”
敦子女士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我的谈论,暗暗地打量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五脏
六腑似的,然而她却抚慰般地说:“文化革命中的错误,我们都能理解,如果你今
天还在上面,可能我都不敢去找你,你下来了,我很愿意去看你。”
“谢谢你!”我感谢地说,“值得庆幸的是,‘四人帮’下了台,我逐步地清
醒些,我搞政治是历史的误会,知识上的狭隘、生活上的局限和幼稚,简直是盲人
骑瞎马,能不摔得头破血流吗?现在好了,我调到教育战线搞我熟悉的技术工作。
搞技术工作也不能完全脱离政治。老师对孩子们的影响很大,在传授技术的同时,
要教育孩子们爱祖国、爱人民……这也是政治。否则老师的错误会在孩子们身上繁
殖、生长、开花、结果。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们说是吗?”
“是的,日本对教育非常重视。”
“敦子女士,您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日本的教育经验?”我诚恳地说,“对我
初来教育战线也是一次学习。”
“这个,我不敢当,我只能简单地谈一点儿。日本在战前对教育工作就很重
视,现在比过去搞的更好,孩子不论贫富,必须上学,这是法律规定的。全民的义
务教育普及程度必须在初中以上,日本基本上已扫除了文盲。大学毕业生在日本的
比例也很高,连幼稚园的老师,也必须是大专毕业,经过国家统一考试,取得合格
证的才能担任。”
“真了不起!战后日本在经济上非常困难,可是短短的几十年,日本一跃成为
世界经济大国,因素很多,但人类灵魂的基础工程——教育,日本始终抓得很紧,
抓得极有成效。另外一点进行科学研究,这是摆脱人类愚昧、贫穷的重要手段。这
些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啊!”
这时,敦子又给我和赵丽送上一杯淡绿色的、冒着幽幽清香的日本茶,我用眼
神致了谢意,换个话题问道:“您在中国的工作和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工作的时间和中国是一致的,晚上有时要加班,还要接待从日本来的同事和
客人,有时到外地出差,晚上没事情时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想活动一下身体
时,到丽都饭店打打保龄球。下次,我请你们去打保龄球好吗?”
我和赵丽愉快地点着头。敦子女士看了一下表,说:“我们到餐厅边吃边谈好
吗?”
在日本餐厅门口,经理钱明先生一眼认出了我,他握着我的手热情地说:“你
比过去胖了,看你精神很好,没怎么变样我很高兴。你过去留给大家的印象很好,
人们对你都很关心,经常谈到你,欢迎你常到这里来。”
“谢谢您!以后还可能来,望您多多关照。”我客气地说。进了餐厅,我们选
择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落座后不久,服务员根据敦子女士的要求送上三份高级盒
饭。敦子女士客气地招呼我们用餐,赵丽却纳闷儿地问我:“这里您常来吗?他们
怎么认识您?”
“有近十年没来这里了,过去常来,比赛时曾住在这里,还有认识我的人。”
敦子女士问道:“庄先生,您能吃生鱼片吗?”
“能吃。”
敦子女士趁我们没动筷子,把她盒饭里的生鱼片和虾不停地往我盒里夹。我不
好意思,忙客气地阻拦说:“都给了我,你够吃吗?”
“男性应当多吃。”敦子女士鼓励说,“这个桌子小,只能放三份,您若不够
吃我再给您要一份。”
“谢谢。当运动员时吃得多,现在当业余教练,运动量少多了,吃得比过去
少,但喜欢吃肉,这是过去养成的习惯。”
赵丽问敦子:“你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吃素一些的,鱼、肉也吃一点儿。”
“赵丽,在饮食结构上,敦子小姐比我们吃的科学。”
“庄先生,你现在不是胖而是壮,应当多吃点。”敦子鼓励道。
“我现在已经比过去胖了,一方面加强运动,一方面在饮食上要控制。”
“这样生活太艰苦。”赵丽道。
“小赵,苦与甜是推动人生前进的两个车轮,一个车轮是不好前进的。如果一
个人不付出苦的代价,你很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比如人胖一点是可爱的,再胖
一点也是可喜的,再胖一点就可笑了,还往下胖就可悲了,如果再往下胖,大家也
不说他,更不笑他,都可怜他了。”
“如果这个人再胖下去怎么办?”赵丽俏皮地问。
“索性胖到底也有办法了!肚子下面装上个小轮子,不就半自动化了!”
她俩笑得弯着腰,捂着脸,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四 敦子是在中国长大的
“你来这里生活上习惯吗?中国这些年变化大吗?”从餐厅回到敦子的房间,
我好奇地问她。
“生活上一点儿没问题。这些年中国变化很大,给我们各方面带来了便利。高
楼大厦像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宽敞的街道,美丽的立交桥,给北京的城市建设增
添了光彩和效益。人们的服装也不单调了,五颜六色的,款式也很漂亮。市场的供
应比过去丰富,花样品种也多了,给人的感觉有了一股新鲜的、生气勃勃的气息。
过去来中国,只能吃中餐或西餐,现在北京有好几家日本餐馆了,这对我们日本人
很方便。出租汽车、长途电话等服务性行业也发展较快。总之感到北京在发展,中
国在发展。庄先生,您感受如何呢?”
我低下头,想了一下说:“过去私下和外国人往来是不允许的,现在,咱们能
在一起聚会,这是很大的进步。上个月我去深圳特区讲学,感触颇深。过去破烂不
堪的小镇子,只经历了几年工夫,就发展成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凡去过深圳的人,
大都赞叹不已。物质上的成果反映精神方面的成就,说明改革开放是深受群众欢迎
的。敦子小姐,你去过深圳吗?”
“还没有。”
“到过中国什么地方?”
“广州、上海、济南、大连、昆明、大津……我出生在沈阳,在哈尔滨住过一
段时间,新中国诞生后,全家随父亲到了河西走廊的张掖地区,在那里生活了十几
年。”
我惊讶地插话道:“为什么搬到张掖地区呢?”
“我父亲是从事兽医研究工作的。”
“哦!张掖地区我去过,那里生活环境很艰苦,你们习惯吗?”
敦子小姐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我是在甘肃上的小学,中学,直到高中毕业。三年自然灾害也是在那里度过
的。农忙时,我和同学们帮助农民秋收、春播,帮助他们整地、施肥。有时还帮他
们推磨,我个子小,老师和同学干活时都照顾我,可是我不甘心落后,努力抢着
干。老师和同学们经常表扬我。五十年代中期,我父亲向中方提出回国的请求,中
方的领导说,我们缺少您这样的人才,您干几年再回去。到了五十年代末,我父亲
又向中方提出回国的要求,中方领导仍然继续挽留。一九六二年,我父亲不幸患直
肠癌在兰州病逝,一九六七年夏,母亲领着我们兄弟姐妹六人,离开了中国回到了
日本的老家岛根县。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五人到了东京,在
那里工作、生活。一九七八年伊藤万公司派我常驻中国后,我还利用假期,自费专
程去张掖看望老师和同学们。
一九八0年,当时兰州已经是开放城市,我和茂弟弟到兰州为公司办事,其实是
利用这个机会去看我曾经工作过的第一毛纺厂。高中毕业时,有两个工作岗位供我
挑选,一是到银行当职员,二是到毛纺厂当工人。我说:“工人阶级光荣,我要当
工人阶级!”于是我进了兰州第一毛纺厂。
我那时是热血青年,要求进步,跟组长姚素萍很要好。姚素萍是预备党员。厂
里召开共青团代表大会,还让我做列席代表参加。厂里第一批发《毛主席语录》红
宝书,就有我的名字。后来,一场“文化大革命”浪潮席卷到工厂,姚素萍成了保
皇派。有次对立面展开大辩论,把姚素萍围在中间,推过来推过去,伸手还打了
她。我在旁边看到这个场面,吓得腿发抖,不知怎么办好。我有些不服,就帮姚素
萍贴大字报,还签了名。那时我几乎忘记自己是外国人。这下惹下大麻烦,当时规
定外国人是不准参加“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派就说我是特务、间谍,弄到公安部
门,对那张大字报又是拍照,又是调查,还到北京公安部,要求承认我是特嫌。
事情闹大了,日本外务省要求我们全家回日本,不久全家人回到了祖国。后来
听说姚素萍受到不公正的审查,可是姚素萍的父母都是老革命,祖宗三代也查不出
名堂,因此姚素萍一直没有被关起来。但她也被折腾得够呛。我心里不安,有些内
疚,这次来兰州,无论如何要见见姚素萍。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当姚素萍说起跟
外国人有牵连致使原先跟她恋爱的那位解放军军官不得不与她含泪分手,我的泪水
也几乎流了出来。跟姚素萍分手后,我一个人带着对故乡故友的情怀,冒着寒冷,
兴致勃勃地登上了西去的列车。本来晚上十点到达张掖,谁知列车晚点了,第二天
凌晨二点才到站。天漆黑,北风呼呼号叫,我心里有些不安。白天同学们在电话里
约好的,都要来接站,可列车晚点四个来小时。当我刚刚迈出车门,同学们都兴奋
地叫喊起来:“敦子!敦子!我们欢迎你!”十多位过去要好的老师和同学,个个
冻得脸蛋儿红扑扑的,都迎了上来.我们久别重逢,抱成一团儿,一个个眼泪汪汪
的,我含着热泪说:“我做梦都想见到你们啊!”
我住在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在一个班里的好朋友海英家里。她家房子宽
敞,我俩像亲姐妹一样。从婚姻谈到事业,从日本谈到中国,从公司生活又谈到高
中时做代数、几何的难题。我们一聊就是半宿。同学们纷纷跟我相约,一定要我这
个日本来的远方客人到自己家里吃顿饭,表表老同学的心意。盛情难却,于是到同
学家吃饭成了我紧张而又欢乐的事情。
到张掖的第二天,我跑到小时候注过的地方,在日本我做梦都想回到这个旧
居,因为这里终究是我生长的地方。记得冬天时,门口有片芦苇沼泽地,结了厚厚
的冰,哥哥弟弟都穿着冰鞋,从容地往前滑,我害怕,但又很想玩,于是就在凳子
后面推,常常凳子滑得快,我跟不上,咕咚摔在冰面上。大家玩得可开心了。可
是,原来的芦苇沼泽地不见了,洼地被填平、四周盖起房子,旧居不见了。然而,
那些童年美好的东西,无法在脑海中消失。
我的工作很忙,在张掖只有三天时间,还要为公司谈一个项目。第三天的早晨
下起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同学们约好在那座塔边照像,海英专门为我准备了中国
姑娘的服装,还有棉衣棉裤,生怕我冻着。天上飞着鹅毛大雪,地上积雪一尺多
厚,许多同学住得较远,我以为他们不会来了。可是,当我来到塔下时,同学们一
个个雪人似的早早来了,还有班主任、校长。我一看这情景,眼圈不禁红了。这张
照片多么珍贵啊!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同学们来到海英家里聚会,做了一些菜,买了一些啤酒饮
料,大家欢聚一堂为我送行,给我赠诗,写留言,阔了大半宿。
“回国已经四年了,但我无时无刻不在回想中国的事。中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那里有着我的朋友、同学、老师,有我上过的学校,有我半生的历史,我爱中国
……”敦子小姐最后说。这时,敦子小姐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