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谈石挥
我跟石挥就私人关系来说,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是第一点。第二点, 我非常赞佩他, 不仅仅是在表演上, 而且在他从事表演艺术工作时严肃认真的态度, 我从他身上吸取了这一点。“苦干”有一个特点, 当时叫“苦干”就是要激励“苦干”的同仁们对艺术上要刻苦认真追求。对石挥、对苦干剧团, 上海至今没有一个明朗的态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团体, 这些人到底从事了什么性质的工作, 他们演出什么剧目, 剧目本身存在什么意义, 从这些大的方面来看, 说他是进步的是可以的。至少从抗战到日本人进租界这段时期, 它是中国话剧最繁盛的一个点, 成绩怎么能抹杀呢?这是有关话剧和电影历史的大问题, 我们这些人都老了, 没有人出来说这些事了。
在敌伪时期, 上海大大小小有不少剧团, 至少有七、八个以上, 经常占领一个阵地, 所谓阵地就是占领一个剧场, 兰心、卡尔登、辣斐、巴黎、美华、丽华、漩宫、大海? ? 当时恰恰这个环境, 没有外国电影, 美国电影、欧洲电影全部没有, 中国当时也没有这么多娱乐场所, 所能接受的就是看看话剧, 从1938、1939年一直到解放前这段时间, 是话剧在支撑局面。佐临、费穆、朱端钧、吴初之等是上海有名望有作品并得到一致肯定的导演。这些团的演员合在一起百十来人, 还不够现在一个剧团的人数。因为那时一个剧团容纳不下几十口子演员, 没有那个力量, 当时一个剧团上上下下加在一起二十来人, 那就很不错了。
我和石挥在一起演了不少戏。首先是由柯灵将美国《乱世佳人》改成话剧《飘》,柯灵也是苦干成员, 是编剧。我和石挥一块演的, 黄佐临导演, 石挥演白瑞德。《大马戏团》我们也在一起演的。当时“上艺”、“上职”这两块牌子一打出来, 上座率起码保证一半, “五成不到, 前牌拿掉”, 几乎天天客满。《文天祥》这个戏, 石挥确实演得好, 他就是从这个戏冒出来的。他是1938、1939年从北京来的, 先进中国旅行剧团, 被上艺的人发现了, 就吸收他进了上海剧艺社。上海剧艺社是地下党员于伶等领导的。到上艺后, 他演了《文天祥》《大马戏团》《夜店》《雷雨》等剧目。我在《雷雨》中演鲁大海, 当时有不少观众就是冲石挥来看《雷雨》的。
石挥最红的戏, 最受欢迎的戏是《秋海棠》, 连演四、五个月, 每天客满, “人人必谈《秋海棠》”。到什么程度呢?他演《秋海棠》, 梅兰芳、周信芳等都来看。他演的真好, 老、中、青在一个戏里全看到了。前面是青年旦角在台上唱戏。石挥很喜欢京戏,这点我们都知道, 但是, 他不是唱京戏的,他怎么那么下苦功, 身段、眼神、手势, 大都体现得惟妙惟肖, 而且还唱两段, 真是不错呀。后来传说, 现在也无证可查了:陪梅兰芳一起看石挥演戏的人, 就偷偷看看梅兰芳, 梅兰芳的神态就这样——非常认可。
在《雷雨》中他演鲁贵, 他演得相当深刻。他不是一般的泛泛的演鲁贵的世俗气,他演出了鲁贵是如何取得周朴园信任的, 他是用他为周朴园无微不至的服务, 在服务中他不是刻意地去追求、讨好, 而是毕恭毕敬、忠诚老实, 给人这样的印象。他演这个角色真是下了功夫。我看过很多人演鲁贵, 说句老实话, 到现在为止, 他演的鲁贵前无古人,后有没有来者现在不好说。他演的里面有个动作, 没有语言, 鲁贵上场, 对周朴园说:“老爷, 客来啦。”我很奇怪, 这里可能有迷信的成分在里面, 他一上场, 一下场, 观众便热烈鼓掌。我至今不解, 有时没事还在回味什么道理呢?他动作夸张, 但分寸很恰当。尽管我不是石挥的好朋友, 但在演戏的问题上, 我从来对他是怀有赞佩的。在他身上我也看到许多东西。比如, 刚才说的“客来啦”, 他手里拿一张名片, 从上场到下场,谨小慎微, 循规蹈矩, 就这么一上一下, 观众就哗哗哗哗鼓掌。我到现在不能理解, 但却是亲眼看到的。当时我们都有个习惯, 谁哪点戏好, 只要不同台, 马上学过来。我始终认为石挥演的《雷雨》是绝品。
还有《夜店》, 他演金不换, 他演的那个穷酸呐, 太绝啦。石挥所演的再好的电影, 也不如他演的话剧。他演的话剧, 随便拿出几个来都远远超过他电影中的成就。话剧除了剧本、导演, 主要就是靠演员了, 电影还需要多方面、多种行业。不仅石挥, 我们这些人, 开始也不是搞电影的, 对电影到现在也不能说很熟悉了。石挥演中国人戏路之广没法比拟。他到底凭什么魅力来自何方应该说石挥的生活相当丰富, 他的生活来源于他从小的经历。他是天桥滚出来的,在火车上当过车童, 给天桥的牙医打杂, 在小卖部卖货? ?各种行当他都干过。他家庭生活比较苦, 虽然他们是杨柳青大户, 但他父亲一代已经破落了, 他为什么演话剧?为了吃饭, 为了生存。他有丰富的生活积累,特别对下层, 对各种各样的底层人的生活很熟悉, 这是一, 来源于生活。另外, 也不能说此公不是一个表演天才, 不是什么人奋发图强都能成为好演员的。这话听起来不好听, 但是实在话。除了天才之外, 他很刻苦, 很爱琢磨, 这一点刚才我们已经讲到。我过去演戏有时笑场, 他看我笑场, 眼睛瞪着我, 使我感到他喷怒极了, 好像在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石挥对笑场最反感。
1941年12月8日, 汪伪政府通知上海话剧团体演戏庆祝日本人进上海, 对此事大家都很反感, 但不演也不行, 他们要动武的。当时参加演出的刘戴云(已去世)他们是地下党。我后来问过他是怎么回事, 他告诉我, 当初地下党研究过, 只要不演歌颂的戏而是演普通的话剧就可以, 完全不参加的话这些艺人在上海没法呆下去。当时地下党的研究, 我、石挥等都不知道, 但石挥出于自己的民族义愤决定不演了, 自己到苏州、无锡、镇江、扬州等地旅游去了, 为的是罢演, 抵制日本人的要求。上艺演的是巴金的《家》, 石挥去旅游, 写出一篇一篇的游记发表在报上。我当时就想, 他怎么不演戏, 不声不响地出去啦?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石挥的民族义愤, 爱国之情。批判石挥时, 他自己就参加了一次。我不能忘记的是, 批判会散了, 大家从电影局出来, 我走在一边, 他离我不远, 他看了我一眼, 我也说不出这一眼中包含了什么意思, 看看我, 他走了, 从此再没见到。后来我想:要求人应重大节, 日本人进租界, 他拒演, 这就是他的态度, 就是大节, 还要求什么大节?
在我的心目中, 我一直怀念石挥在舞台上塑造的艺术形象。他是苦干剧团的一个台柱, 所有男女演员都很服他, 我们在边幕旁看他演戏, 看看他, 再看看观众的反映。石挥很有技巧, 不回避技巧。我回忆石挥在这方面也是从实践中慢慢摸索积累起来的。最开始的时候, 他除了剧本上的内容之外, 他还有些小动作, 能把观众吸引住, 比如说,他突然拍一下桌子, 他也不抢别人的戏, 只要到他的戏时, 他总想出点招儿, 或弄出点响动, 吸引观众。到后来, 他很注意交流。有人说, 石挥善于演戏, 也善于抢戏。我不这么看, 我认为, 石挥善于演戏, 也善于交流。我跟他同台演戏, 我们从来是打过来打过去。比如鲁贵给四凤讲周家闹鬼的一大段,讲得观众毛骨惊然, 他用他的思想、感情、体验牢牢地抓住了观众, 带着观众一块进入规定情境中去。他演戏极下功夫。开始他演文天祥, 我们对他有看法, 因为他的脸不像忠臣。但他演得太好了, 文天祥的大段台词,当时我听都有不懂的, 但观众极为安静地听着, 观众未必都懂, 但他的气氛、神气、节奏, 牢牢抓住了观众, 确实是浩然正气。还有刚才说到的《秋海棠》, 这个戏很难演, 后来是张伐和他俩人演, 张伐当时在“苦干”,不是排头也是排二的人物。张伐的秋海棠前
面半部略占上风, 因为他扮相漂亮,石挥扮相比不过张伐。但是到后半部就不然了, 秋海棠衰落了, 贫困了, 潦倒了, 当武行了,苍凉啊, 什么叫苍凉, 他演得就是苍凉, 他把苍凉演出来了。这部戏真是百看不厌。
我常常想, 这样一位表演艺术家, 就这样去世了。可惜, 真可惜我很严肃地说,我看过那么多中国话剧, 外国话剧也看了一些, 我认为, 中国演员演中国人达到这样的意境, 我至今想不起其他人来。我个人和他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 我也没必要推崇他。看了人艺的《茶馆》, 于是之的王掌柜演得很不错, 有时我想如果石挥活着, 他演王掌柜又会如何?石挥为了检验自己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 有时他会病倒, 演秋海棠时就有一次。他病倒了, AB制, B角出来盯着, 观众中有不少人, 不是石挥演就要退票。到了一定的时候, 剧团、剧场就离不开他了, 离开他票房就不行了。因此说, 至少十年, 石挥在话剧中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他这个“话剧皇帝”不是一般的。
你问我石挥的性格, 石挥平常也很活泼, 他是演员, 不可能很严肃。但“话不投机”他就不说话。石挥有时也满“嘎”的,他会用他特有的方式, 表达他的不满。
石挥胆小怕事, 我们当时年轻气盛, 有时打架, 有时吵嘴, 这种情况下他经常溜掉。有一次, 我们去买点心, 有小流氓去调戏汪漪, 我们正想上去理论, 一看石挥早溜了。
他交朋友也不是完全无所图的, 他是有所需的, 主要是艺术上的需要, 他很爱精品。李少春、裘盛戎跟他关系很好。我们当时很穷, 李少春他们比较有钱, 有时拉我们去吃饭。石挥接待他们, 你请我三顿, 我请你一顿, 因为经济基础不如他们。石挥也给李少春、裘盛戎讲戏, 比如给裘盛戎讲《姚期》,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看完裘盛戎的戏,石挥说你的出场亮相不好。裘盛戎问他你看怎么好?石挥说两种办法, 一是乍乍乎乎的, 这种太一般;第二种, 偷偷摸摸的, 灯是暗的, 角儿出来之后灯再亮, 角色从侧面出来, 灯一亮才亮相。他这个主意后来一直被裘盛戎采纳。
你问到黄佐临、费穆对石挥的影响, 影响肯定会有的。黄佐临排戏不教, 先对词,再走位, 黄佐临很少和演员论道, 他更注意让演员出点子, 导演和演员之间有一种默契。黄佐临说石挥的创造力胜于他的认识能力, 他能再提高一下认识, 石挥将是完美的。这是传到我耳朵里的。石挥还只有黄佐临能驾驭得住,他对黄佐临很尊崇。究竟黄佐临怎么具体影响着他, 我们说不清楚。“没有黄佐临就没有石挥”, 这句话很容易理解,“没有石挥也没有黄佐临”, 因为黄佐临在我们的心目中太高了, 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别人这样说了, 我再想想也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