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之后 再无虞姬(作者:张鸿昱)
虞姬之后 再无虞姬
作者:张鸿昱 《霸王别姬》的小说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与电影分不开的。张国荣与程蝶衣的身影叠在一起,将书同电影一起织成一片斑驳绚丽的梦。在电影里头下面观众呼天唤地的“程蝶衣!程蝶衣!”中,张国荣笑了。在这部电影里面,张国荣就是程蝶衣,而程蝶衣,又岂不是张国荣呢? 《霸王别姬》里每个人物都是有着高度内涵与层次的,无论是蝶衣、小楼还是菊仙,就连袁四爷、小四、师傅、青楼老板娘、老太监,都各有各的挣扎痛苦与酸楚。处处有伏笔,处处有对应。《霸王别姬》是对人性的高度剖析。 相比于对蝶衣的怜惜,对小楼的怒其不争,观众对菊仙这个人物的评价更为复杂。她站在小楼和蝶衣之间,既不是小楼这般倔脾气脑门拍砖的霸王,也不是蝶衣一样痴心艺术的虞姬。她是个纯纯粹粹的小人物——命运不济,但又时时刻刻想着爬上来,跟普通的女人一样,渴望成家渴望安稳,带着点心机,但心地不坏。我应该讨厌她的,我也确实讨厌过她。在童年非黑即白的价值观下,菊仙三番五次拐了弯地间隔小楼和蝶衣,处处提醒蝶衣别越界。我站在那个只有师哥可以依靠的程蝶衣身旁,讨厌着这个女人。 但实际上,我不应该讨厌她的。因为菊仙没有错。 蝶衣只有小楼,而菊仙呢?菊仙又何尝不是只有小楼? 从高高的青楼上面跳下来,把性命都交给段小楼的时候,菊仙就已经只有段小楼了。她三番五次提醒蝶衣,更多的是出于担心。她曾要挟小楼与蝶衣断了来往,可在蝶衣戒毒时,就连小楼都累得出了门,只有她搂着蝶衣,把那些五彩斑斓的戏服盖在蝶衣身上。 最心疼的时候,是批斗时,菊仙张开了手护着小楼。一如当年在脾气暴躁的师傅面前保护小楼一样,这个女人用她最大的努力保护着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爱人。 小楼说:“我揭发菊仙!”他大喊,大骂,丑态百出不堪入目。菊仙听着自己的爱人骂着自己婊子,心里面怎么想的呢。她只是笑了笑,穿上婚服,自sha了。她死得这么干脆,愈发显出小楼后悔的嘶喊多么令人反胃,愈发显出在那个“没有人听戏”的年代的可悲。 忽然又会想起菊仙当年按照青楼行规,赤着脚走出了门时,老鸨嘴巴里面一连串儿的咒骂,当菊仙走了,老鸨又忍不住满腔怒火把桌上的金银扫落在地。老鸨骂她,恨她,咒她,终究不过是因为妒她,妒忌她这一份勇气与决然。 至少这一份勇敢,是段小楼和程蝶衣都没有的。 段小楼大约曾经是有的,年幼的小石头为保住科班颜面,可以头碎板砖;青年的段小楼,在袁四爷面前,说是走七步就绝不走五步的名角儿;就算被日本人关起来,他也看不起师弟用唱戏来换回他自由的行为。 最后,他在红卫兵四儿面前,一板砖,一脸血。 这一砖头拍碎了那个坚硬刚气的小石头,留下了一个抛下蝶衣独登台,辜负菊仙苟求活,一个无情无义的段小楼。当年他护得住蝶衣,救得了菊仙。多么令人嘲讽,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无情的菊仙与无义的蝶衣都败在这有情有义的小石头身上。可最终呢?石头的棱角终究还是被岁月磨尽,成了开场时候那个记性不好,唯唯诺诺,对人点头哈腰的段小楼。 小楼是什么时候向现实低头的呢?大概是从他评价蝶衣“不疯魔不成活”开始,大概是他讽刺蝶衣“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开始。他觉得蝶衣入戏太深,但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入戏太深呢?他觉得蝶衣对自己的感情不过是因为戏,可他自己年少时候的硬气刚强,难道就不是因为入戏太深总把自己当霸王了吗?若是真的下九流的人物,何必在乎怎么从监狱里出来?他得知蝶衣靠唱戏给日军救了自己的时候,不道谢不安慰,一口痰就这么啐在蝶衣身上。这样的硬气,又有多少是受了戏的影响? 他说他是“假霸王”,最终他真的向现实低了头弯了腰。他觉得自己不是力拔盖世的英雄,于是最后他连小石头都比不上,他成了最卑鄙的最无耻的,连他自己都看不上自己的这么一个段小楼。 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电影结局里面蝶衣自sha的原因。之前委屈折磨都捱过来了,却偏偏要在十几年重逢后自sha。后来我才恍悟过来。 《思凡》里面“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一句词,蝶衣总是唱反。在关键选角的时候,蝶衣再一次唱反,段小楼为了避免蝶衣受罚,含着泪把烫烟斗搅进蝶衣嘴里,逼着他唱对了词。而十一年以后,蝶衣有一次开口“我本是男儿身,又不是女娇娥”时,小楼笑着指出他唱错了。 就在那一瞬间,蝶衣明白了。他其实本一直是“男儿身”,只不过被师哥,被生活,被戏给硬拗成了“女娇娥”。他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师哥说的“真虞姬”。在演了这么多年虞姬——不,在当了这么多年虞姬之后,十一年后的他终于明白了,师哥未必是真霸王,而自己,确确实实是假虞姬。 原著里面的蝶衣没有死,苟且偷安。但比起死亡,苟且的蝶衣更让我难过。电影里面的蝶衣带着虞姬的妆容自刎,一如当年四面楚歌里的绝世美人,捍卫着他心中不可让任何人染指的信念,理所当然的迎来只属于虞姬,也只属于程蝶衣的圆满。是的,在我看来,蝶衣的死亡,是一种圆满。他就应该这样,最后死在戏里面。而小说里面的晚年,又算什么呢?这还能算是程蝶衣吗? 我可以原谅段小楼怯怯诺诺的样子,我甚至同情他。因为时间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惩罚。但是我却没法容忍程蝶衣与段小楼一样被时间侵蚀成凡人。如果我心底能有一个艺术的符号,非得给这符号起个名,那就叫程蝶衣。 有人嘲讽说,这大概是因为: “人们允许英雄白头,却从不准美人迟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