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丁志健——面对逝者,我们都只是劫后余生而已
送过丁丁(请允许我像熟悉亲近的人这样称呼你)之后,心情还是不能平静!“每一次离别都是一次死亡,每一次重逢都是一次新生。”只是这次离别之后,我们都没法确定何时才能等到那次“新生”。这个时刻也许太遥远,太无从想象和安排,所以,必须还要再尽力多做些什么,来抵挡此刻这难安放的离情别绪!
我能做的也只有拿起笔,把心中的种种所思所感,再做梳理,帮它们找到一个出口,找一个平复的理由。因为,泪水不能洗刷太重的悲伤,而许多流在心里的泪更需要以另外的方式宣泄。作为一个相识多年但交往不多的同事,尚且如此,我不能想象压在他的亲人、挚友、爱人和爱女心上的伤痛,又该是何止千百倍的重!我相信,他们此刻是无力思索、无力诘问这冥冥中命运的安排的,就让我用自己这一点微薄的文字替他们也替自己寻求些心灵的安宁!
淫雨不停的周六那天,我幸运地在家待着,有一些怠惰,这样的雨似乎让人什么也干不了!而且这次似乎显得格外执拗,像是积攒很久的发泄一般,没有稍后要停的意思。阴云那么黑,那么厚,让白昼如同夜晚,虽然如此,我躲在房间里,还是觉得很安全:外面雷鸣电闪也好,暴雨如注也罢,都伤不到我!看看,人都是生活在一样的有些虚妄的幻觉里,就像阿.托尔斯泰说的那样,“人都是会死的。伊凡是人。所以伊凡也会死。但,我不是伊凡。”本质上人与人又有多少不同呢,不同的也只是遇到的那一点偶然性而已。所以,试图评判他人这件事本身就带着虚妄,“我们评论的,只是我们自己”。雨下着,我躲在屋子里,就想不到还有那么多人不得已而在这不寻常的大雨中奔波,更想不到,托市政基础建设的福,这雨中隐藏有如许凶险!
第二天,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前一天的一切像是没有发生过。我在家里,停了电视,也没上网,只通过手机知道些消息,只发出一点微弱的叹息。周一上班前,收到那条短信,像个残忍的恶作剧一样让我心惊,发蒙,我没法相信!电话确认,是了!那个遇难的人就是我的同事,丁志健,我有点崩溃的感觉。电话里不知该跟同事说什么好,眼泪壅塞上来,就挂了。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他的音容笑貌,那个一直生机勃勃、和善可亲的样子,那个开会发言时机敏善谈的样子……
我第一次几乎也是唯一一次直接而切近地接触他,是在刚来出版社工作不久。去武汉参加图书订货会,逛到暮色沉沉,带我去的老同事还没有回复我的电话,她大概把我忘了。我茫然地在会场逛着,有点无助。终于,有人打通了我的手机,是他。耐心告诉我会餐地点,他们都到了,只差我一个。他说话很快,带着他的江苏口音,会场又嘈杂,我反复询问确认了好多遍,才弄清地址,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本该比我更没耐心,但他没有。他很可能不再记得这件事,快十年过去了!他当时又那么忙。可对于刚来工作的我来说,大概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一个温暖安慰的记忆。对他来说,这肯定不算什么。对我来说,也不好表达什么,并且,大概也觉得这不算什么吧。但现在,他人不在了!我才知道这算什么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谢意,他也许仍不在意,但却让我觉得终生遗憾了!
听到他遇难的消息,慢慢反应过来之后,就有一种强烈的歉疚感!在他生前大概我们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承受过他的好意,或者仅仅是多年无语的共事,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给我们带来了美好,让我们每个人的小圈子增添了一份独特的生机。可是,当他一个人在那种紧要危急的时刻,我们全都没帮上他,大多在没心没肺地做别的事,甚至在看新闻,全没想到他正在生死关头奋力搏斗!怎能不歉疚!听到消息的周一,我几乎没做什么工作,一直在网上和同事聊这件事,就像另一个同事周日给相关的同事不断打电话一样, 寻求着排解。他这样离去对身边的人打击太大,必须找人一起去分担这哀痛,这歉疚!还有,这愤怒。没有方向的愤怒。就像同事ww在微博里写的:“昨晚在漆黑的夜里辗转,稍微想象一下不幸的他在漆黑的水里的绝望,莫名的怒火中烧。人生的虚妄真能用什么填补吗?”是的,人生的虚妄,怎么填补?他这样美好的一个生命,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戛然而止,我们想不通,想不明白!疑惑与愤懑让人喘不过气,过多的设身处地的想象更让人窒息。
我不能把这个消息跟任何无关的或没有相同体会的人说,无关的人不能体会你的生命大厦突然缺失掉一块砖石的疼痛和虚空。一位哲人说过,我们的生命正如一张地毯上的线,彼此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愈切近的人离开,对我们而言,这缺失就愈大,但无论大小,都无法弥补。直到有一天,我们的生命大厦倾颓,我们的生命之线断损,成为别人生命中的一个缺口。每个生命到最后都是伤痕累累,在彻底平复伤痕的时刻到来之前,则注定要忍受这一次次缺失与分割。
当我从冲击中慢慢缓过劲儿来,才开始有力气试图去弄清这一切。我想到了很多很多,一直在想,努力从混乱情绪中挣扎出一条路。如同与死神的搏斗一样,经过失去方寸的苦痛挣扎,慢慢归于平静,屈服。听到消息的当晚,一夜乱梦,似梦似醒,迷糊中想到他在水里的情形,心脏似乎被巨石压住,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焦灼,是悲痛还是愤怒,混杂在一起袭击过来,让我觉得没有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的勇气……当我终于决定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巨石挪开了一些。在追悼会的前一晚,我在种种思绪的梳理中睡过去,竟得到了几小时一向难得的安稳睡眠。然后感受到熹微晨光的温柔的持续召唤,一个视早起如酷刑的人,在闹钟响之前的两分钟彻底醒来。怎能不敬畏生命的直觉和造物的力量?还敢妄加揣测那种种未知的幽暗之境?
认真洗漱,换好衣服,宁静的清晨给人清明的力量。错过清晨的人真是无法估量错过了什么。宁静清晨,风雨如晦,它们分属于自然的两面,也是生命的两面,有什么办法能只接受硬币的正面而拒斥它的反面?有清晨就有夜晚,有暴雨就有响晴,有爱就有恨,有生就有死。至于是以哪种方式承接不必太去计较了!哪种生存不包含着艰难,哪种死亡不够残酷?多年之后,我们只记得一个人的离去所激起的痛惜,至于如何离去,不由任何一个人自主选择,也就不再那么重要。
“人生不是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到了中年的人最该有此体会。一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男人,怀着对生活的热爱和上进心,怀着对亲朋妻小的责任感,还延续着对年青时生龙活虎的自己的期待,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垮,而生活的担子已不由分说在日渐加重。牺牲与家人孩子共享天伦之乐的宝贵时光去打拼事业,身心疲惫之时还惦记着不辜负家人的焦急期盼,这是在这个城市,乃至全国,无数家庭里不断上演的生存剧目,再普通不过!而这次,周末加班,家人急盼,身心俱疲,暴雨如注(我们谁能当时就意识到这是61年一遇的暴雨?),糟糕的市政建设的最薄弱的环节,没有效率、缺乏章法的救援,等等等等,每天上演的生活剧目和这些偶然撞到一起,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残酷的这一个偶然!你还忍心去假设什么?生活没有假设,真相永难还原,生存还将如此继续,谁能有太多选择和考虑的空间?他和其他那些雨中殒命的人,承担的是面向我们所有人的灾难,用自己的生命给我们麻木奔波的人生带来触动和警醒,促使我们去珍惜、去反省每一天的生命,每一点的缘份。如果还没意识到这点,该是多么没有心!
看到一个网友的缅怀:“老人们说,英年早逝的人都是顶着星星下来的非凡人,你就这样匆忙地走了,想必是回去复职去了!”我深深觉得这种说法是出自沧桑人世的真实心声。为什么英年而早逝?那些英年早逝的人,他们肩上的担子大都格外重,他们心底的牵挂也格外多,他们比我们是太累太累了,他们付出得已够多,收获得也够多,上天收他们回去谁知不算是一种悲悯,不是出于认可他们的圆满?“活过,爱过,写作过。”这是大仲马的墓志铭,王小波用来鞭策自己。他认为自己还不能说出这话,所以还得赶紧好好写作。冰心在《谈生命》里说,“宇宙是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尽管丁丁以我们不愿接受的方式离开,但我相信,我们可以替他说,他已经活过,爱过,努力过,我们对他的怀念也已经验证他的生命不是“空壳”,他没有理由不得安眠。这就够了!
与死神遭遇的方式各各不同,但搏斗都一样惨烈,无论是在病床上还是在水中,就算爱人牵着你的手,也只能你一个人去应战,去走过这一小段惊心动魄的路。走过了,就一切平静了。就像暴雨过后的纯净天空。忘却那种种的可能性和设想,抛开那种种虚妄的念头,为逝者和生者而释怀吧。时光无法倒流,面对当下,珍惜当下,就是对人生的虚妄和虚空的最好驱逐。丁丁已经安眠于黑暗之母的温暖胸怀,已经被美好地埋藏在大家心中,这还不够吗?谁还能做得更好?丁志健,你能听到么,我们会记得你,怀念你,有这么多爱你欣赏你的人在,你可以好好休息,不必惦记身后事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每一刻都是“向死而生”,每一天都是劫后余生。我们来于尘土,或迟或早,也将归于尘土,那时所有人重新与天地同化,共沐天国里永恒的晨光,没有人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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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