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清明节怀念母亲: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家中有两张写字台,父亲一张,母亲一张。
他们当了一辈子教师,
以前房子小,把写字台面对面摆放,
各坐一边,看书、备课、写论文,
弄得家也像办公室。
后来搬进新房子,换了两张新的写字台,
书房一张,卧室一张。
每逢我回乡探亲,书房里那张供我使用。
写诗之余,往敞开门的卧室看一眼,
总见到父母并排挤坐在靠墙摆放的写字台前,
父亲还在写他的论文,母亲已退休,
仍然喜欢拿一杆笔、一沓纸,
每天写日记,或练钢笔字帖。
他们都老了,又一次成为同桌,
面壁而坐,各忙各的。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见他们
肩膀挨着肩膀并排坐着的背影,
和花白的头发。我觉得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与想法。
他们仿佛这样坐了一辈子,由年轻到老,
又由老变得年轻——直至像两位
正在赶写寒假作业的小学生?
那么单纯、那么安静,忙着眼前的一点事,
顾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
将什么时候结束。
他们看不见自己,也没扭头看对方,
更没注意到身后远远站着的我。
我看见了他们缓缓回放的一生。
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生怕一眨眼,
画面就从眼前消失。
“诗还需要写吗?这不就是诗吗?”
身在异乡,想起父母,头脑里
首先浮现出这样的情景。
似乎他们仍然在写字台前并肩坐着。
似乎我仍然在他们身后远远望着。
58
母亲最让我担心的就是她的身体,
一会儿生这个病,一会儿生那个病。
想起母亲,就想起她正患着的某种病。
无意间听人提及某种病的名称,
又会下意识想起患有这种病的母亲。
母亲的名字快和病的名字搅和在一起了。
陪伴母亲这么多年,
我逐渐熟悉了各种各样的病——
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的面容,
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记忆最深处的她原本很年轻,
瞧瞧变成什么样子了?
先是皱纹出现,接着白发增多。
随着牙齿一颗颗脱落,
腮帮下瘪,脸的轮廓变形。
表情迟滞、动作缓慢,身体像一台
运转得越来越费劲的机器。
病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拖拽着她。
她快要走不动了……
最后一夜,病情发作,她呼吸困难,
大口大口哮喘,嘴唇哆嗦,
面部肌肉颤抖,眼睛也快睁不开。
守在病床前的我,不敢看,
不忍心看,又不得不看。
母亲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她已成了
病的活标本。我无法把她
从病的重重束缚中解救出来。
只能紧紧握住她垂落在床边的手:
希望以此带给她力量,又给自己带来安慰。
“唉,在病面前,我们都是无能的。”
59
成为半个孤儿。
无法再冲着谁喊“妈妈”了。
对着空气喊,母亲也听不见。
母亲没了,内心的童年
才真正结束。“即使最幸福的人,
迟早也要变成孤儿的。”
母亲没了,天塌下一半。
我哭,是在下一场自己的雨。
母亲,你的墓地是我
见过的最伤心的废墟。
60
不敢回忆,一回忆就心痛。
越是美好的回忆,越让人心绞痛。
“有不美好的回忆吗?来一点吧。”
不美好的回忆也变得美好了。
头脑像一台不听使唤的放映机,
一会儿正着转,一会儿倒着转,
投射出来的影像有的模糊,有的清晰。
记忆中的母亲忽而苍老,忽而年轻。
“原来我一直是你的专职摄影师啊,
只不过无意识地做着这一切,
直到某一天,把你的一大堆遗像进行整理……
越整理越零乱。我不仅看见各个年代的你,
还看见活动在你身边的我自己。
莫非还有另一个人,从不易察觉的角度,
把我和你的交谈与活动给偷拍下来了?”
不敢回忆,一回忆就漏馅:原来
所有的遗忘都是假的,为了欺骗自己。
61
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
我长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
总觉得它是母亲的城市。
有时把母亲当作南京,
有时把南京当作母亲。
母亲没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顿时轻了一半:少了对于我最重要的一个人。
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辑成一幅幅画面:
母亲曾经在卫岗5路汽车站和下关码头送我,
曾经在南京西火车站接我,
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充满信心
又不无担心地躺在军区总医院重症病房等我……
要么是为了相聚的告别,
要么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循环往复,
直至告别与聚会皆成为不可能。
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变得格外沉重:
在城南,在普觉寺的山坡上,有我母亲的坟。
62
母亲,你是离我最近的亲人中
第一个远去的。
四十岁的时候,我失去你,
随即进入后半生。
你让我懂得什么叫悲伤,
真正的悲伤。以前的悲伤统统变成
为赋新词强说愁,有悲而无伤。
第一次啊,我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更严重的是:这种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就当是前半生享受的母爱
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我欠你的太多了。只能偿还给空气,
却无法偿还给你。
爱也是一笔债务呀!
63
为了不至于感到太孤独,母亲,
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
你曾经是我的大后方,
可从那一天起,后方没有了,
我只能头也不回往前走。
请允许我假设你还活着,
还在故乡的那扇窗口耐心等着,
我的背影是留给你看的。
不敢回头啊,以前怕看见流泪的你,
现在怕回头看不见你。
母亲,欺骗自己是否算一种错?
多么希望你在错误里活着。
免得我感到前面空空的,
后面也空空的……
64
母亲退休之后,生活的节奏慢了下来。
每天就那么点家务事,
淘米煮饭、洗衣晾晒,她总要做好久,
尽量拖延干活的时间。
甚至开灯关灯都很仔细。
我长期在外地,父亲与弟弟也总忙个不停,
与母亲的慢形成鲜明对比。
母亲是否为自己感到着急?
为打发寂寞,她逛遍南京的风景点,
最怕回到家中,灯还是黑的。
可她从不好意思向亲人
提出多陪她一会儿,怕自己的慢
耽误了别人的忙碌?
生了一场重病,腿脚不太灵活,
母亲的动作也变慢了,
不再走远,只在附近散散步,
每回上下楼梯,都要紧紧抓住扶手,
走几级台阶停一下、喘口气。
仿佛重新变成蹒跚学步的儿童。
她散步时摔过一跤,从此走得
更小心,也更慢了。
衰老意味着减速,我通过母亲的缓慢与迟钝
感受到她的衰老,却帮不上任何忙。
因为我还在加速,离母亲越来越远。
只能利用假期回到故乡,努力放慢脚步,
搀扶母亲走一走。
我从这难得的慢里面慢慢体会到
母亲的爱,以及自己对母亲的爱——
在平日的快节奏中经常忽略的。
两种爱,因为快与慢的区别,
注定是不平等的:母亲,忙碌的我
欠你的太多。原谅我经常把你忘在脑后,
而你,几乎每天每夜都想着我呀。
每次休完假,我只要离开,母亲才感到快,
总说假期怎么过得这么快?
快乐总是快的,而思念是一种慢。
慢性的煎熬。对于我这惟一
不在她身边的亲人,母亲想得最多,
度日如年地盼望我下一次的归来。
她经常跟父亲念叨,为各种节假日倒计时:
“离春节(或五一、十一)还有一个月(或多少天)……”
其实在掐算还需等多久儿子才能归来。
“妈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等待。”
65
2003年五一劳动假,
我早就通知母亲要回南京,
母亲也早早开始盼望了。
后因闹非典,临时取消。
北京是重灾区,各地都怕北京来人。
惟独母亲在电话中焦急地
让我回南京避一避,
我呆在北京,她加倍担心。
母爱永远无条件也无原则的。
为了不给南京的街坊四邻增添恐惧,
我还是留在北京。那年的五一节,
我没过好,母亲也没过好。
报纸、广播、电视都在报道北京的疫情,
自己的儿子正置身于这座恐怖笼罩的城市——
母亲的心情能好受吗?
非典吓着了全国人民,尤其吓着了
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工作的母亲。
要知道,她原本就对我一个人
出门在外很担忧啊。那段时间,
她连电视都不敢看了。而我,
更不敢想像她一天天怎么过的。
66
母亲走了,她写在纸上的字仍然活着,
仿佛屏住呼吸,等待我的阅读。
她临终前不久的一篇日记,
里面还提到我,提到对我的想念。
天冷了,她担心北方会更冷,
生活在北方的我能扛得住吗?
她生命里的某一天,
被几百个汉字给浓缩了。
可惜我的归来,无法陪伴母亲了,
只能静静陪伴母亲留下的字迹。
字写得歪歪斜斜,跟她病中的心情比较吻合——
似乎有一股风,吹着这些字
也吹着写这些字的母亲。
多想伸手扶她一把啊,
却再也够不着……
记不清那一天我在外地做些什么,
是否感受到母亲低声的呼唤?
平日里我真够麻木的。
它被保留在纸上,拖延至今
我才听见。心猛地揪紧了。
正如母亲笔下那些在风中揪紧的字。
她不怕冷,只怕和亲人的离别。
我也如此。离别比天气更冷。
离别使我们无法相互取暖。
幸好,纸上的字隐约有
母亲的语气与体温。
67
母亲离去前几天,厨房的灯泡坏了。
她摸黑在洗碗池里清洗过碗筷,
想找蜡烛没找到。
好在这是她很熟悉的家务活,
灯泡坏了她仿佛也能看见。
母亲犯的是心脏病,急性的,
身体里的一盏灯,说灭就灭了。
不,她的心脏似乎比灯泡还脆弱。
灯泡坏了还可以更换,可换好的灯泡,
再也无法照亮我的母亲。
她似乎在那短暂的黑暗中消失,
厨房的案台上还整齐地码放着
洗干净的碗碟。她临走时那么细心:
在黑暗中连一只碗都没有打碎。
这就是命运:她失手打碎了自己。
68
“我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
这是废话。谁不是这样?
“母亲去世之后,我只剩下一个父亲了。”
这同样是废话,却不多余,
废话也能让人伤感。
“我看见父亲总想起母亲。”
哪怕想了也是白想。
“父亲自己也在想啊,想着想着,
他身上逐渐出现母亲的影子。”
这个粗心了一辈子的男人
开始变得细腻,学着做一些
本该母亲做的事情,譬如给儿女
煲烫汤、打电话、购置换季衣物。
“甚至在嘘寒问暖时,父亲的表情
都越来越像母亲了。”
我知道,他自己也感到冷。
“是母亲借助父亲的身体
继续照料儿女,还是父亲的肩膀
又挑起母亲卸下的担子?”
体会到当母亲的累,他又加倍体会到
当父亲的累。轻松点吧爸爸!
“我只剩下一个父亲了。
不,我只剩下半个父亲和半个母亲。”
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半
和属于母亲的另一半相加在一起,
使我失去母亲之后,并未失去母爱。
“我是否也该做得更好点:把母亲没来得及
享受的孝敬,全部倾注在幸存的父亲身上?
不用分那么清楚:哪些是对父亲的,
哪些是对母亲的。毕竟,还有一个爱的对象。”
不怕没有爱,就怕没有爱的对象。
“我有一个尚未随母亲离去的父亲,
又有一个长在父亲身上的母亲。”
母亲在她的日记里活着,
在蓝墨水里活着,在姓氏笔划里活着,
在她认识又遗忘了的汉字里活着。
母亲在另一个地方活着,在身体外面活着,
在纸上活着,照片里活着,
在新装修的坟墓里活着。
母亲借用我的手翻开自己的日记,
借用我的眼睛阅读褪色的字迹,
如果愿意,还可以借用我的心,
想一些怎么忘也忘不掉的往事……
母亲在死后仍然活着,在她中断的日记里活着,
把旧日子重新过一遍,再过一遍,
母亲可以周而复始地活着。
只要我没有失去记忆,母亲就无法被忘记,
只要我还在走动,母亲就停不下来,
只要我活着,母亲就活着,
只要我活得好,母亲就活得更好。
70
母亲去世的冬天
家乡下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妈妈,这么大的雪,你已很多年没见过
只在年轻时见过吧?”
五十年前的雪有多大,我想像不出来
五十年前你在大雪中做什么?
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遇见爸爸呢
一个人从雪地走过孤单吗?
我想像不出来。那时候还没有我
只有雪在陪伴一位南京的少女……
雪又下起来,下得越来越大
覆盖了住宅也覆盖了墓园
我第一次遭遇这么大的雪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一样悲伤
“雪又下起来,它已看不见你
妈妈,你能看见这场雪吗?
又是一个人在雪中,冷吗?”
五十年前的大雪,你还没有我
五十年后雪还在下:我又没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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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南焦作的青天河想起母亲
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
流水还在持续
在别人的风景区没看见风景
只看见母亲的影子,倒映在水面
忽而与树木混淆在一起
想一个人,比看风景更神圣
想一个人,使风景变得透明了
风景背面是远方,远方的背面是母亲——
你离开我快半年了,可是今天
异乡的河流拐一个弯
我神情恍惚,仿佛也离开了自己……
72
母亲临终前那几个月,经常四处走走,
她会改变日常散步的路线,
去走一些好久没走过的旧路。
她也会忽然提议:去一些好久没去过的老地方,
譬如月牙湖、中山陵、四方城……
有些我们陪她去了,有些还没来得及陪。
根据南京风俗的说法:死者临走前去“收脚印”,
收回过去在不同地方留下的脚印。我
觉得这更属于老人的怀旧吧。
想去看看记忆里的旧事物,
知道看一眼是少一眼了。
母亲年老体弱,好多愿望还来不及完成,
好多故人与往事还来不及告别,
就匆匆走了。但有一部分,
她已默默地道别了——甚至没让我们察觉。
“妈妈,别走得那么干净,别把脚印全收走。
多少留一点脚印吧,给我……
我找不到你了,就去找找你的脚印。”
73
母亲,一半活在我身边,
一半活在镜框里。她已经老了,
牙齿掉光,头发花白,身体单薄,
越来越像一张照片。
母亲,一半随我的童年消失,
另一半还存在,仍然守在摇篮边,
以颤抖的手冲奶粉,换尿布。
只不过哼的儿歌,是给儿子的儿子听的。
我躺过的地方,躺着另一个婴孩,
坐在旁边的还是同一个母亲。
她等于做了两次母亲,等于养育了我两次。
唉,生命仅仅由这两部分构成!
等婴孩从摇篮里站起来,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怎么跟他说那个消失在岸上的女人,
一半是他从未见过的,
另一半见过,但已经记不清了……
我对着母亲的这一半笑,却偷偷地
对她的另一半哭:“请尽量多陪我一会吧!
多摇我一会吧!”我用仅有的雨水,
浇灌在最后的旱季里挣扎的母亲……
74
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像捧着
飞机失事后的黑匣子。
想知道她还有哪些话要跟我说。
对于一次不可抗拒的空难,
我是迟到的搜救者。
来得再迟,母亲也会等着我。
“听见了什么?”“听见了沉默。”
可那毕竟也是母亲的沉默。
“母亲的嗓音已消失,她的沉默依然活着。
需要破译吗?我本身就是她最大的秘密……”
让我的手掌摊开成飞机场,
你的梦碎了,你的沉默却平安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