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書房 星學
父親開始是沒有書房的,只有書桌,而且還是只有倆抽屜簡易的那種。儘管他算是一介“大儒”了,卻多年來沒有享受到儒家應有的待遇。這位相當於“黃埔一期”的山東大學醫學院首屆高材生,五十年代初畢業留校任教,不久在附屬醫院分得了廂房三間作宿舍,接過來兩邊的高堂、與四位老人同住,他和我媽棲身的那間,既是臥房又是書房,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初時正值學習蘇聯“老大哥”、爭當“英雄母親”的歲月,每隔兩年我們家就添一丁,一連串五個孩子呱呱落地,他的書房自然就成爲常年的育嬰堂,後來再支上高架床加塞人口,那個亂勁兒可想而知。孩子更大些時,便又扯上布帘子在床間擋隔開來。11口人蝸居在三間小平房中,寒冬的晚上連籠筐雞窩都得挪進室内,“人禽共處”;加之又無衛生間,老少起夜均靠痰盂和便壺,哪裡還有“書香人家”的味道?
那時節出版行業不盛,書刊的價錢昂貴,我們一大家子的衣、食、住都成問題,遑論買書購籍了。父親都是跑圖書館借閲,抄錄下來,裝在腦子裡,所以家中沒有幾多藏書,少了書櫃與人爭地,擠佔活動空間,書稿都裝在紙箱子裡塞進床底下。就在他挂滿萬國旗似尿布的“書房”裡,書桌早成了置放奶瓶、暖壺等雜物的案板,父親就馬扎當座椅,方凳作寫字臺,奮筆疾書。冬天有取暖的煤爐兼烤褯子所發出的蒸汽,夏日由母親在旁給搧著扇子、揩汗,如此艱苦環境條件下,他揮就了篇篇部部傑作,豐富多産著瑰文“墨寶”,散逸飄香在杏林,實在令今人難以想象。
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末,長壽的老人們相繼離世、響應晚婚號召的我們依次獨立門戶,父親趕上單位落實政策分得新房,身爲教授兼主任醫師的他終於搬進了一個“小套三”的單元,這才辟出最小的一間來作爲工作室,從此終於混上了高級知識分子應具的書房。也就是在喬遷之喜時他才買了一張寫字臺,使得此屋“熠生書輝”,不過其它常年逐步囤積的舊家當,也都比肩舁入,一下子便塞滿了屋子。儘管他那等身的著作,大部分誕生在之前的雜亂筒屋,新居書屋的啓用,為日後事業的更上一層樓快馬加了策鞭。
再後來改商品房制了,有了能力的我姐、弟們為嚴慈購得了一套像樣的公寓,父親的書軒自然也寬闊明敞起來。可是再大照樣堆得滿當當的,不僅物滿四周,就連地板上的剩餘空間也不富裕,母親開玩笑說,“第三者”想插足都很難,一不留神就絆著了。存儲最多的就是那些裝著X光片的大小紙袋、套子,含銀的膠片又沉重又佔面積,有時候一打開櫥門都往下滑淌;杵在地上的一族亦不時的東倒西歪,很是礙事。還有大堆整箱當年印刷他書的那些配插圖製作的銅版,和滿紙盒子的舊草稿、幻燈片等,也都“敝帚自珍”著。
面對“亂局”,母親實在看不過眼,屢屢建議他“精兵簡政”、淘汰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以便“喘口氣也鬆快”。可是父親堅決不干,“這些都是寶貝,你們不懂哇”。他的珍貴的學術資料就是這樣愈集愈多,他的鼎鼎學銜大名亦由此越來越響,以至於雖非師出京滬名門、位居首善之地的“太醫院”,卻在影像醫學界發表論文數量名列全國第四,“厚積薄發”即在於此,可見立奇業有成之一斑。
說起來父親算是國内最早從事放射綫專業的醫師之一,他憑著天資聰慧,勤奮刻苦,醫教研三項全能,脫穎而出;又治學嚴謹、筆耕不輟,諸多的發現、見解獲得各類獎項,主編的鴻著、教科書也有若干;又育人善誘,桃李滿天下,頗得業界的敬重,譽滿神州。現已是望九之年了,仍被請來請去的四處講學,到哪兒都當“國寶”級的“祖師爺師”對待。可他謙虛平易,沒有半點矜持架子,越發引人尊崇。學生們出書也都請他作序,或贈送惠存指正。因而他的書房裡除了自個的文集、雜誌、手稿、榮譽證書等外,還堆滿了他人的“嫁衣裳”。
充斥在書房窗臺、牆壁、柜廚、書架上琳琅滿目的那些,可謂父親畢生心血和智慧的結晶,也是他與時共進的實物見證。小小斗室,是他學涯的博大精深世界;方寸之間,是他突發創造性學術思維的溫床。正因著這些特殊的貢獻和泰斗地位,使得父親破例在古稀之年以後方才被允退休,旋即又返聘、繼續發揮餘熱。僅是在近年他才擱筆不再著書立説,但仍舊在指導繼承他衣缽的我姐,審閲、修改她的書稿,薪火續傳。他也一如既往地在書齋裡接待登門求診的訪客,讀片、診斷,叫來人無不喜得“高人指點”、稱謝而歸。
其實父親的書軒不止是“藏經閣”,裡面五花八門啥都有的,也反映了他的興趣廣泛、愛好良多、理家有道。像秋天養幾籠蟈蟈兒,叫得甚歡;閑來置一只玩具鳥,拍個巴掌便啾啾自鳴一番;幾大摞舊挂曆作襯底的剪報簿,收集了衆多報紙上他感興趣的文摘,我自海外報章上精選郵寄給他的佳文,則“打入另冊”,以示專重。四壁上挂滿了大照片,有老人在世時的全家福、每一個孩子幼年的放大“標準像”,大型會議的代表合影,以及旅遊的經典景觀。
再就是堆放著的茶葉、月餅禮品盒子,他不捨得丟,故意内盛一點雜什,“物盡其用”。還有各種文具、針頭線腦、小工具等等,也都分門別類地擺設、摞將起來。衝著這些,書房倒像個貯藏室,媽媽和我姐則形容宛若“雜貨鋪”,沒有“書雅味兒”。可是當日常生活中缺少了個啥了,都還是折進去尋覓,一準兒能找到,此刻的爸爸便“自鳴得意”:我說不要給我清理整頓吧,“物到用時方來找”,必能得著,我這兒就是個百寶箱哪。
也鑒於此吧,我每次還家,父親總是不忘對我說:“孩子,你瞧著這屋裡的哪樣東西好、你用得著,就只管拿去”。我當然不會“抽薪”“拆墻”,破壞他小天地的間架,就只取點備份的小工具啥的,還有《現代漢語辭典》《聖經百科詞典》、我們爺倆一同供職醫院的史志等,最大的件兒是他挂久更換下來的我周歲14吋放大“玉照”,帶囘了加國。他輒很高興,覺得自己“金屋藏寳”,聚的“物有所值”,賽孩童般地開心笑了。
近些年來,父親的大寫字台上擺放的越來越多,僅僅餘下中央區一點地方可以鋪開紙箋塗鴉用。母親說以前的臺面挺齊整的,不過她已放棄歸攏之的努力許久,因皆徒勞。我姐尚還在不厭其煩、取而代之地收拾著,卻常常惹來爸爸發火,嫌找不著什麽了;且拾掇過後須臾便又淩亂如初,等於白搭。後來他一見我姐來了,就鎖起書房門,不讓她進入,姐姐也蠻委屈,“出力不討好”。只剩下我還家省親時幫他整理,尚未加阻,母親說那是給我遠道而來的面子。當然我僅是理順,不隨便丟棄,所以竣工後並沒引他反感。惟“好景不長”,待我返囘北美不久,從越洋電話中媽媽就告知又“故態復萌”了。
隨著我馬齒徒增、人生觀的潛移默變,我已逐步理解了父親書房、寫字臺的現狀況。表面上的雜亂無章,是因爲他已不再像我們一直認爲的“青春常駐”,上了年紀記性衰退,很多東西必須攤在眼皮子底下、容易一把摸得著,故而“放任”桌面“自流”。如此工作起來就方便,外觀整潔不紊已不重要。
絢爛至極,趨於平淡的老父,每天在自己貌似“亂哄”的屋裡轉悠、忙碌著,不亦悅乎。滿目是他熟悉心愛之物,他覺得曠心怡神,在一己歷史長河裡如沐春浴。它不啻是父親個人史的小博物館,心路歷程的展藏室,一生勤勞收穫的米糧倉。老人家徜徉在其中,亂而自在;浸淫在其内,雜而自得;撫今憶昔,睹物生懷舊之情,輒教他悠然自醉、樂得其所。此刻連母親也盡量不去打攪他,幾十年如一日了,只是叨叨“不知道他成天在忙什麽,總是有事情可做”,任他獨享那份心靈上的喜樂。
我倏地想起了自己的兒時,看見姥爺姥姥甚喜歡聼戲匣子裡的老京劇曲目,閉目搖首,細品沉浸,一派陶醉愜意的樣子。說實在的,那些個唱腔我這個小毛頭實難恭維、消受,不知爲啥老人竟深欣這種藝術,可在他們聼來卻一定是美妙無比的“仙樂”,伴隨他們人生腳步的鼓點,隨之仿佛又回到往日“崢嶸歲月稠”,個中的感受與意境不是非同時代的人所能夠體味的。
我驀地猛醒了自己的眼下,不是也在查搜些個自個年輕時代耳濡的歌曲,製成了CD常放著聼嗎?這些“激情燃燒歲月”的中土民歌民調,在我那於洋域裡長大的兒女聼來,肯定也是很“異類”、難以受用,如出我少時瞧姥爺愛好的京戲一轍。但它確是我精神生長的要素,歌聲飄過三十年、將人拽囘了曾經的不同史期特定氛圍,之中的慨喟豈是跨洋、隔代的他們所能理喻的。
我就是這樣“觸類旁通”地揣測出,父親爲何不願意別人處理掉他書屋的那些舊書陳物之心情,怪不得他老是說“不到了一定歲數,是不會懂得的”呢。即使是“成熟到了這個地步”,沒有與它相通的靈犀也還悟不出。所以在之後的回國探親中,我再不執意利用自個的“特殊身份”去給爸爸“整飭”書房了。學起媽媽、也勸姐姐,一切就由著他吧,只要什物不翻倒了砸著人就行。要知道“孝順”的一半作爲是“順”,順服、順從、順著不為過的“上意”,本身就是恪盡忠孝之道。這樣一來,大家都釋然了,兩廂皆好,“相安無事”。若是本著“好心”給他硬弄得桌明几亮、看似有條有序了,卻是“辦壞事”、幾近於毀了他的“世界”。
每次走進父親的書房,也讓我不由地聯想起如今的某些款爺們,胸無大墨卻故作高雅狀,豪宅中不忘辟出“書齋”,佈置得文色墨香,考究的書架上排放著冊冊微佈灰塵的燙金精裝名著,以示學問、嗜好,裝點門面。但直給人印象“金玉其外”,像是《紅樓夢》中的“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相形之下,大學究家父的書房可謂“陋室”、甚至“寒磣”,卻是樸素真實的“黃金屋”,不是“聾子的耳朵----- 擺設”。這裡面的林林總總、零零碎碎,在物主的眼中都是“顏如玉”、“值萬貫”,他就是從中源源不斷為社會提供著精神食糧、寶貴經驗,豐富著科學百花園。這無疑也是那一代“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的大多數“老九”們的一個真實寫照與縮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