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哀思父靈
清明節哀思父靈 曹庆学
每一個靈魂藉殼託生人間,無不帶著上帝已定時、上緊發條的生物鐘,當它靜默地釋盡了全部儲能鬆弛下來,表停壽終,於是魂不守舍、逸出宿體,回到那無時空框限的N維靈界原處去也。
家父的生命之鐘,在走動了86個春秋後止擺於今年初、腊月尾末淩晨。先前無任何慢遲的徵兆,甫做的體檢顯示多項指標均可;離世那晚尚還跟我媽講要其伴他到90嵗呢,倆時辰後便於安息於榻上。叫一家人愕然始料不及、接受不了這突遽的震擊。
儘管當時迅速送醫,急症室就在爸工作過一甲子的X光科對門,大夫護士全力施治,無奈回天乏術,不久便放棄、撤除了搶救,醫護們又忙乎別的患者了。留下親屬給亡人慢慢穿衣、整理,父親的體溫猶在,卻肢軟沒了自主,被動地順著牽引著裝壽服。姐弟握著他的手,不住地在跟他説話,就像他還活著一樣、不過是熟睡了。但這次卻是長眠、弗能再睜眼頷首了。陰陽兩界的相隔,就是這麽快在一瞬間。然後遺體被移送去太平間,40多年前他帶著孩兒們推著自己的亡高堂步入這裡的情形,我等依然記憶猶新,現在卻是他自身躺在擔架車上被送來----
母親打來電話詢問,當么弟不得不據實相告時,她如聞及晴天霹靂、難以置信,還以爲會像過去偶爾那般,到醫院處理一下不久就會回去。這一遭竟是猝然地跟他永別了。考慮到媽自身的嚴重病情,姐弟堅持不讓她再見父親的遺面,相濡以沫了鑽石婚年的恩愛兩位,就這樣從此天各一方了。
這些情節是我後來從電信中獲知的,遠在多倫多的我沒有置身這撕心裂肺的現場,卻如臨其境、感同身受悲況。老父的後事,家裡本慾循他生前一貫的低調作風,簡單個化舉辦,但鑒於他在國内骨放射學界的泰斗地位,不得不報與所在單位。科院速組了治喪委員會,向全國同道發訃告,追悼大會來了各地送殯的數百之眾,共對他們的良師益友最後鞠躬敬禮。
萬里之外的我趕不及葬儀,唯參與了先父生平的撰工:姐傳來草稿,我連夜加工修改發回。多少年來多少囘我都是組寫老爸的事跡材料,或是獻給他的祝壽詩文,無不欣然命筆著章;今日卻是在書寫他的祭文,平生頭囘也是最後一囘,字在灑淚心在流血,哀痛至極。文裡行間歸結的他畢生成果,曾是那麽的熟悉,但此番卻是“蓋棺定論”,父親的精彩人生與業績自此劃上了句號。這姑且權當我以悼文之方式遙赴他的奠禮了,望爸爸的在天之靈得慰,原諒我未能躬親奔喪的不孝。很快的,像我過去的獻辭見諸於雜誌和刊物上一樣,在穀歌網上我看到了登載的這篇簡介;以前的舊文每令父讀後開心,現在的吊唁不知他靈能否閱納。
清明即臨,我倍念先父,聯翩追思他的斑斕一生,尤其是良善人品與個性的點點滴滴。別看他在外是個學術大腕,但在家裡卻沒啥威權,似應了“先知不香於本地”的西諺。孩子們常鬥嘴“指摘”之,有時蠻過火的他也不慍怒,因爲是出於疼愛。最多的是嫌他“不知自己的身價”,赤誠待人不分對象,也不計算人家的惡,以至顯得“傻”、“彪”。他咋也改不了這秉性,輒急得家人跳腳,恨不能捉刀代之。然而,上天偏偏保守老實人,漫長生涯中他並沒因此而損,長屹不倒,那些嫉妒慾整他的“人精”反早遭了天譴,他則笑到了最後。
仍記得我們兒時,經常是吃著飯間有敲門的,敞開看是素不相識的農村人、打聽著上府求醫。父親這時總是撂下碗筷,出迎接診,我們免不了說他太熱情、沒架子了,至少可以讓來人先等等、待用完膳再瞧,對於一個省級醫院的大專家來説也夠“體恤下情”了。可他從不肯,誠摯相待訪客。這種先人後己的原則,以至於亦派生到了通訊領域:對外的信函他總是優先作復,然後纔輪到修家書,所以與異地的兒女鴻雁傳書中,能夠接到他的親筆箋很稀罕,當然他也是仗著有當媽的在寫就偷懶了。
在教導學生們閲讀X 光片時,父親從來都是搜腸刮肚、倒空自己,傾囊相授,生怕對方不明白,絲毫不技術保留。他編著的書籍論文甚多[排名全國同行第四位],亦皆是帶領全科和省内的同仁一道成書,幫著他們改稿,我瞧著他替人做嫁衣那個費勁,真不如自己一氣呵成來得容易,但他就是旨在提高團隊的撰力。前不久剛付梓的一部圖譜,係我姐與一幫中青年學者主編的,父親又作序又主審,付出了伏櫪老驥的最後心血,可惜未能看到正式出版他就仙逝了。扉頁裡的那幅老中青作者合影,成了他在世的最末一張集體照載入這專業巨著的史冊。
父親一生的爲人處事,向來是甘願吃虧受屈,寧可別人對不起自己,他絕不負他人。像那些文革中批鬥過他的人,在他平反復職後未免心有餘悸,怕遭穿小鞋報復,可是父親始終善待之、並不記仇,其有難處時照樣給予關心診治,感動得他們淚溢。在追悼會照片中的人群裡我認出了幾位,是曾經屢使絆子擠兌過父親的,竟也來參加送葬,定是良知未泯、來對老教授的最後致悔。由此我也深悟出:家父在杏林的威信聲望,除了專業建樹出類拔萃外,厚道爲人,積德行善,以及不遺餘力提攜後生等,相輔相成了這一世英名,贏得了超乎醫術的由衷敬重。
正是由於德藝雙馨,眾人對他的尊敬愈老愈烈。70嵗老父才正式退休,仍舊應聘資深專科門診,還在市内另幾間醫院作名醫駐診,廣佈外地的弟子們照樣邀請他去講學。幾十年間除了西藏未涉足外,全國所有的省份他都到過,很多都是數次。他的古稀和杖朝壽辰,皆由弟子們借著召開省、市級學會之際給熱心操辦隆重慶生,故之前後的個多月裡過好幾囘生日,每次均是數百人的大場面。有一幀贈幛寫得精辟:六十載辛勤耕耘桃李滿天下,八十翁喜慶華誕共祝老壽星,一代宗師。這讓不喜高調的父親慾從簡而不能,也配得欣慰受之。
其實父親打小並沒受過啥家庭熏陶和高人指教,一切都是靠自己探索打拼來的。祖父從16嵗起就常年跑外做小生意,根本顧不了家。父親在10嵗時離開故土,跟著老鄉輾轉去川滇避戰亂,一直讀寄宿學校,抗戰勝利後考入山東大學醫學院、隻身到青島,1952年畢業留校任教至今,一路求學成家立業、創出這爿天地。
我不由地聯想自己就幸運得多,長期得益於爹娘恩庇,言傳身教;過了而立之年才離家出洋,不期也追風、步了先輩的後塵,四海雲遊,只不過是換在西域跨洲遷徙,最終落戶多倫多。此刻意識出的這不約而同的祖孫三代移居經歷,構成了俺家史裡的一個特徵,令我慨喟不已。
記得我上次回國探親,臨走前的那天與父長聊,老人家又在回憶他從小出外闖蕩的一些往事,意在激勵我在異國拼搏。我緊緊地攥著他的手、用心聽著,淚卻止不住的流,以往聆他說家史時並沒如此過;小兒在旁默瞅著、後來告訴我是其有記憶以來第二次見我淚泣。而這一次終成了父親與我的最後一次握手和永訣!想我慟憾今次沒能得見老父遺容也罷,他活生的音容笑貌刻我心間、留下永美的印記。
從爹的逝去我咀嚼著代代輩輩的人生軌跡,似乎跟生命之鐘一樣,亦是上天鋪設好了的,當局者摸著石頭過河,惟在淌涉過了以後回望方發出無奈的嘆悟。其實人在世間本來就是一過客,行色匆匆中不管浪跡到何處,最終殞歿在地土之中,如古人云“哪裡的黃土不埋人”?來自於塵土,仍要歸於塵土,入土爲竟。只是魂魄脫殼歸天在未來世界還有緣團聚,清明祭祀念及此,略得些許慰藉。
原載於《星星生活》548期,2012-3-30日,主編特給加了編者按和照片、並置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