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礼三篇,是经学大师凌廷堪最重要的著作,尝百度搜索,未见全文。为后人研究方便,现收录如下。
复礼 上篇
夫人之所受于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所以复其善者,学也;所以贯其学者,礼也。是故圣人之道,一礼而已矣。孟子曰: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五者,皆吾性之所固有者也。圣人知其然也,因父子之道,而制为士冠之礼,因君臣之道而制为聘觐之礼,因夫妇之道而制为士婚之礼,因长幼之道而制为乡饮酒之礼,因朋友之道而制为士相见之礼。自元子以至于庶人,少而习焉,长而安焉。礼之外别无所谓学也。
夫性具于生初,而情则缘性而有者也。性本至中,而情则不能无过不及之偏,非礼以节之,则何以复其性焉?父子当亲也,君臣当义也,夫妇当别也,长幼当序也,朋友当信也,五者根于性者也,所谓人伦也。而其所以亲之、义之、别之、序之、信之,则必由乎情以达焉者也。非礼以节之,则过者或溢于情,而不及者则漠焉遇之。故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其中节也,非自能中节也,必有礼以节之。故曰:非礼何以复其性焉。是故知父子之当亲也,则为礼醮祝字之文以达焉。其礼非士冠可赅也,而于士冠焉始之。知君臣之当义也,则为堂廉拜稽之文以达焉,其礼非聘觐可赅也,而于聘觐焉始之。知夫妇之当别也,则为笄(机音)次帨鞶之文以达焉,其礼非士婚可赅也,而于士婚焉始之。知长幼之当序也,则为盥洗酬酢之文以达焉,其礼非乡饮酒可赅也,而于乡饮酒焉始之。知朋友之当信也,则为雉腒奠授之文以达焉,其礼非士相见可赅也,而于士相见焉始之。
记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其事盖不仅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也,即其大者而推之,而百行举不外乎是矣.其篇亦不仅士冠、聘、觐、士婚、乡饮酒、士相见也,即其存者而推之,而五礼举不外乎是矣。良金之在丱也,非筑氏之熔铸不能削焉,非栗氏之模范不能为量焉。良材之在山也,非轮人之规矩不能为毂焉,非輖人之绳墨不能为辕焉。
礼之于性也,亦犹是而已矣。如曰舍礼而可以复性也,是金之为削、为量,不必待熔铸模范也;材之为毂、为辕,不必待规矩绳墨也。如曰舍礼而可以复性也,必如释氏之幽深微妙而后可,若犹是圣人之道也,则舍礼奚由哉!盖性至隐也,而礼则焉者也;性至微也,而礼则显焉者也。故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三代盛王之时,上以礼为教也,下以礼为学也。
君子学士冠之礼,自三加以至于受礼,而父子之亲油然矣;学聘觐之以礼,自受玉以至于亲劳,而君臣之义秩然矣;学士婚之礼,自亲迎以至于彻馔成礼,而夫妇之别判然矣;学乡饮酒之礼自始献以至于无算爵,而长幼之序井然矣;学士相见之礼自初见执贽以至于既见还贽,而朋友之信昭然也。盖至天下无一人不囿于礼,无一事不依于礼,循循焉日以复其性于礼而不自知也。
刘康公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故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夫其所谓教者,礼也,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故曰: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
复礼 中篇
记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此仁与义不易之解也。又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此道与德不易之解也。不必舍此而别求新说也。夫人之所以为人者,仁而已矣。凡天属之亲则亲之,从其本也,故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亦有非天属之亲,而其人为贤者尊者则尊之,从其宜也,故曰:“义者,宜也,尊贤者为大”。
以丧服之制论之,昆弟,亲也,从父昆弟则次之,从祖昆弟又次之。故昆弟之服则疏哀裳齐期,从父昆弟之服则大功布哀裳九月,从祖昆弟之服则小功布哀裳五月,所谓亲亲之杀也。 以乡饮酒之制论之,其宾,贤也,其介则次之。故献宾则分阶,其俎用肩;献介则共阶,其俎用肫胳;献众宾则其长升受,有荐而无俎,所谓尊贤之等也。皆圣人所制之礼也。故曰:“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亲亲之杀,仁中之义也;尊贤之等,义中之义也。是故义因仁而后生,礼因义而后生,故曰:“君子之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礼运曰:“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郊特牲曰:“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董子曰:“渐民以仁,摩民以义,节民以礼。”然则礼也者,所以制仁义之中也。故至亲可以掩义,而大义也可以灭亲。后儒不知,往往于仁外求义,复于义外求礼,是不识仁,且不识义矣。乌睹先王制礼之大原哉!
是故以昆弟之服服从父昆弟、从祖昆弟,以献宾之礼献介、献众者,则谓之过。以从祖昆弟、从父昆弟之服服昆弟,以献介,献众宾之礼献宾,则谓之不及。盖圣人制之而执其中,君子行之而协于中,庶几无过、不及之差焉。夫圣人之制礼也,本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者,皆为斯人所共由,故曰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天下之达道是也。若舍礼而别求所谓道者,则杳渺而而不可凭矣。而君子之行礼也,本之知、仁、勇,三者皆为斯人所同得,故曰德者,得也,天下之达德是也。若舍礼而别求所谓德者,则虚悬而无所薄矣。盖道无迹也,必缘礼而著见,而制礼者以之;德无象也,必籍礼为依归,而行礼者以之。
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是故礼也者,不独大经大法悉本夫天命民彝而出之,即一器数之微,一仪节之细,莫不各有精义弥伦于其间,所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是也。格物者,格此也。礼器一篇皆格物之学也,若泛指天下之物,有终身不能尽识者矣。盖必先习其器数仪节,然后知礼之原于性,所谓致知也。知其原于性,然后行之出于诚,所谓诚意也。若舍礼而言诚意,则正心不当在诚意之后矣。记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又曰:“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又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即就仁义而申言之。曰“礼所生也”,是道实礼也。
然则修身为本者,礼而已矣。盖修身为平天下之本,而礼又为修身之本也。后儒置子思之言不问,乃别求所谓仁义道德者,于礼则视为末务,而临时以一理衡量之,则所言所行,不失其中者鲜矣。曲礼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此之谓也。是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复礼 下篇
圣人之道,至平且易也。论语记孔子之言备矣,但恒言礼,未尝一言及理也。记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彼释氏者流,言心而言性,极于幽深微妙,适成其为贤知之过。圣人之道不如是也。其所以节心者,礼焉尔,不远寻夫天地之先也;其所以节性者,亦礼焉尔,不侈谈夫理气之辨也。是故冠婚饮射,有事可循也;揖让升降,有仪可按也;豆笾鼎俎,有物可稽也。使天下之人少而习焉,长而安焉。其秀者有所凭而入于善,頑者有所检束而不敢为恶,上者陶淑而底于成,下者亦渐渍而可以勉而至。圣人之道所以万世而不易者,此也;圣人之道所以别于异端者,亦此也。
后儒熟闻夫释氏之言心言性,极其幽深微妙也,往往怖之,愧圣人之道以为弗如,于是窃取其理事之说而小变之,以凿圣人之遗言,曰“吾圣人之固已有此幽深微妙之一境也”,复从而辟之,曰“彼之以心为性,不如我之以理为性也”。呜呼!以是为尊圣人之道,而不知适所以小圣人也;以是为辟异端,而不知阴入于异端也。诚如是也,吾圣人之于彼教,仅如彼教性相之不同而已矣,乌足大异乎彼教哉?儒释之互援,实始于此矣。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说者以为喻恶人远去,民得其所,即中庸引而伸之,亦不过谓圣人之德明著于天地而已,何尝有化机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说着以为感叹时往不可复追,即孟子推而极之,亦不过谓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而已,何尝有悟境也?盖圣人之言,浅求之,其意显然,此所以无过、不及,为万世不易之经也;深求之,流入于幽深微妙,则为贤知之过,以争胜于异端而已矣。何也?圣人之道本乎礼而言者也,实有所见也;异端之道外乎礼而言者也,空无所依也。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请问其目。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圣人舍礼无以为教也,贤人舍礼无以为学也。颜渊大贤,具礼而微,其问仁于孔子告之为仁者,惟礼焉尔。仁不能舍礼但求诸理也。性与天道,非不可得而闻,即具于诗书执礼之中,不能托诸空言也。夫仁根于性,而视听言动则生于性者也。圣人不求诸理,而求诸礼,盖求诸礼必至于师心,求诸礼始可以复性也。
颜渊见道之高坚前后几于杳渺而不可凭,迨至博文约礼,然后曰:“如有所立,卓尔”即“立于礼”之立也。故曰:“不学礼,无以立”。又曰“不知礼,无以立也”。其言之明显如此。后儒不察,乃舍礼而论立,从极幽深微妙,皆释氏之学,非圣学也。颜子由学礼而后有所立,于是驯而致之,其心三月不违仁。其所以不违者,复其性也。其所以复其性者,复于礼也。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论语,圣人之遗书也,说圣人之遗书,必欲舍其所恒言之礼,而事事附会于其所未言之理,是果圣人之意邪?后儒之学本出于释氏,故谓其言之弥近理而大乱真。不知圣学“礼”也,不云"理"也,其道正相反,何近而乱真之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