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笔纸 人间留墨香 ——悼念陈光宗先生 张慧谋
先生走了,享年九十三。
从此小城无先生,故乡山先生的题石,也从此寂寞。
昨夜得知先生病危,从市区赶去水东看望,没想这一去竟是与先生永别。先生当晚八时十五分仙逝。下午接先生亲人电话,说先生想转院治疗,以为先生像上次那样,转来市人民医院十天后康复出院,可这回,先生不走了,累了,终于躺下了,永息了!
先生的笔墨也歇下了,从此再也不留丁点痕迹。
回来通宵难眠,想着先生的过往,先生的成就,先生的为人处世,先生的荣辱与得失。在家中踱步,灯火明亮,满脑子都是先生生前的影像。泪水一次次地溢出眼角,内心有说不出的悲痛。
与先生是同乡,忘年交,三十余年,从没间断。这三十余年,先生是师,是友,是父,时时事事呵护我,称赞我。其实我内心明白,在先生面前,我何其渺小,只有敬慕、仰视。
先生是千古奇才。积聪兄说,先生正大高古,书坛不再。我认同,这是对先生最中肯评价。
小城是先生的出生地,家在北街,紧挨大河沟。少年时爱看春联,每逢春节,必去北街先生家门外,看他写的对子,一站下就不想走。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才通过县城的文友认识先生。那时他家在正街偏巷,那地方叫“柴皮行”,大概过去是个卖柴草小集市。先生家中清贫如洗,空间狭窄的屋内黯淡无光,白天也要开盏十五瓦灯泡,才得见光。但转过巷头,先生门外的对子依然吸引着我,因了好字好对,再贫贱的家,主人也是高贵的。
当时先生人到中年,老派文人的谦卑低调,据说当时先生还未摘掉右派帽子。尽管如此,政治的高墙也阻隔不了文艺青年对先生的随慕。
一晃三四十年过去,先生也入了晚年暮岁,反而后来的日子,与先生过往甚密。有人问我收藏先生多少书画,我说,不出三四幅,一幅遗失,一幅赠人,自留一幅,是先生为我题的斋号。
与人过往,尤其与先生过往,只在精神上,其他都是身外之物。当然,对先生的墨迹,我是百般珍惜的。
近些年先生听力很不好,交谈费劲,每次见面,干脆取来笔纸,与先生“笔聊”,既可聆听先生教诲,又能欣赏先生的妙笔生花,遗憾没有把这些“笔聊”保存下来。去年陪先生去一人家作客,说到书法要领,先生在纸上写下一句:“字形平正难成趣,书法空灵易得神。”受益匪浅,这一纸片言,我保存了。
先生是神童,五岁上街边写春联卖钱,买家都冲着神童来。先生回忆说,城东门有户大户人家,把他请到家中写对子,写了半天,主人说,给这小家伙煮点糯米糖粥吃吧。先生觉得这家财主薄待了他,连碗米饭也不请,未谙世事的他,带着笔墨,把写好的对子撕了一地,愤然而去。回忆起这段旧事,先生感慨良多,不时憨笑。
先生是老派美院生,毕业于广东省立艺专,师从过高剑父、黎雄才、关山月吴子复、黄笃维等名家,深得关山月先生器重,成了关先生得意门生。
说起广州求学,先生满腹沧桑苦水。少年的他,背着简陋行囊,从电城出发,走了五天五夜的土路,才到达广州,脚都肿了,坐下老半天也站不起来。
逗留广州城小客栈,边温习,边待考。笔试后公榜那天,他去看榜了,失魂似的回到客栈。后来有同乡来找他,问他去看榜没有?他说看了。老乡复问,你真看了?他说真看了。
直到老乡告诉他,你考第一名。他才从万般失望中活泼过来,跑着去看榜,竟没想到,“陈光宗”三只字上了榜首,他考得第一名。其实他那天看榜是从榜末看起,看到前六名,他没希望,不再往上看了。
先生说,谁会想到一个乡下仔会考第一呢?
有次聊天我问先生,在大学里有过爱情吧?
先生笑说,也谈不上有,曾经有个外系的女生,很喜欢他,钢琴弹得极好,常来找他。先生也明白女生的意思,就告诉她,他已婚了。女生从此不再来。
轻描淡写,这也算是先生曾经的一点可以回顾的美好时光。
艺专毕业后,他接到杭州国立美术学院来函,要他到杭州继续深造,可是因家贫,父亲反对,没去成,毕业回了老家电白工作。
据先生说,解放初期,他任过电白县文联主席,后来到师范任教,打成右派后,回县文化馆工作。
他的老师关山月那年来电白沿海写生,创作《绿色长城》巨画,一个多月里,光宗先生天天陪着关山月老师,去南海防风林带体验写生,搜集素材。可以说,光宗先生是见证了这幅名画的产生过程,《绿色长城》完稿后,送北京人民大会堂广东厅悬挂至今。
那时先生在县文化馆当馆员,鉴于他是关山月老师学生,故派他作陪。关山月老师要回广州了,临别前,他对学生陈光宗说,别人都求我的画,你从来不提。关老回广州前,在县委招待所画了一幅梅送陈光宗。
先生为人明白正直,一副傲骨,却也不时招来小人碎言碎语,说先生书画只卖钱,不肯送人。要真了解先生家境,清楚他的为人,是上断头台也不会说这种话的。先生一辈子,一个家,全靠他手中秃笔维持生计。早年丧妻,老年失子,家中一切开支,包括他本人治病疗伤,多是出自他的手头。再说,先生也不是那种只看重钱薄情之人,有次重庆朋友想求先生题个匾字,找到我,我电话找先生说明意思,他爽快答应下来了。去他家取字时,我问先生要多少润笔费,先生拿过笔在白纸上写下六个字:“自己人不收钱”,让我好感动。
这就是做人明白,良知未改的性情中人的光宗先生。
先生的确有好几次机会离开电白,关山月任广州美院院长时,曾动员过他回广美任教,他没去。时任深圳市委书记李 灏,曾登门请光宗先生调深圳,他也没去。正是先生在这片故土上坚守了几十年,才为地方,为电白,乃至茂名,留下一块弥足珍贵的文化瑰宝。
先生一生是书画人生,从童年到晚年,手中都不曾离开过笔纸。他创作大量影响中国书坛的精品力作,作品多次入国展,上碑林,被馆藏。不仅仅书法,他的画同样有江湖地位,只是被他非凡书艺遮蔽了光芒。他的诗词楹联、篆刻,同样了得,只是他不当正业为之。他是书画界少有的全才,罕见的多面手。
先生走了,故乡小城少了一位老人,小城从此无先生,故乡山成了先生归宿地。清明山头多烟火,暮春时节别先生,比刀割肉更痛,悲思如浓雾,化不开,挥不掉。
想起先生生前的种种,泪水不足以说明什么,只有把先生的文化遗存保护好,希望有个“陈光宗纪念馆”,让他游移的灵魂安家。这也是众多先生追随者和后辈们的心愿。相信会有的,先生,我们努力!
写至此,我内心极不安。先生康复出院后,一直想去看望他,都未如愿。去年中秋,说好去见先生,车都开上路了,被一场大风暴雨中止前行。春节前后有过去看先生动念,也因别的事情拖了时间,本已到了县城,想去看先生,见时间太晚,不忍心去打扰。
总以为时间是有的,机会是有的,但,一旦失去,将成永别。
天堂有笔纸,人间留墨香。
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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