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世观念
吴祖光生于一九一七年,彼时军阀混战,国家处于贫弱交加内外交困时期;及至成年,恰又逢上日寇侵华,民族危亡;待到新中国成立,吴祖光正处盛年,是创作的黄金时期,按理,作为少年即得大名,当时中国文坛屈指可数的优秀剧作家之一,本应该是写出更多能够揭示时代面貌的戏剧作品的时候。但很不幸,没过多久,整个国家就被推进到一种只准说梦话严禁说真话的状态,再后就是众所周知的十年浩劫。能够最终劫后遗存,进入晚年,是惟一的那么一点点苍凉的幸运;我平常一直认为,像吴祖光先生这辈人确实是生不逢时的。想来,和吴祖光一样有那些时代经历的人,有这种“生不逢时”的人生慨叹者,当不在少数。吴祖光的好友、书画家黄苗子,曾赠语吴祖光:“生不逢时,才气纵横。”这八个字,一方面自然评的是吴祖光,赞其之才,叹其之遇,另一方面又何尝不可以为黄苗子的自况呢。
但吴祖光不同意他这位好友的赠语,自下断语曰:“生正逢时,死不介意。”吴祖光时常同友人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整个二十世纪最精彩的六十年都赶上了,怎么能说是“生不逢时”呢?吴祖光晚年书法自成一体,幽俊飘逸,沉雄大度,求字者络绎不绝。据说,吴祖光总是将“生正逢时”这四字书幅送人,前前后后给人写了有上千条之多,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升斗小民,赠送的都是这四字。但我看到的这一幅,尽管字势开张飘逸,却并非用的毛笔,而是硬笔,该是垂暮之年衰弱到难以挥毫时所写。以此也可见吴祖光先生的豁达心境。
吴祖光一生遭遇算不上多少顺利,相反,倒可以说是坎坷多磨。进入新社会以后,同绝大多数当时的知识分子一样,无一例外地遭遇覆顶之灾。到了晚年,本该享享清福吧,又为“国贸案”一篇杂文惹上官司,搭进好几年,不得安宁。但吴祖光缘何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表示自己“生正逢时”?我的理解是,像吴祖光这样正直、敢于说真话的人,身上有一种我们传统文化中常说的“士”气,有一种浩浩荡荡的风骨气节。因了这种“士”气,这种浩荡风骨,他们不拘于一人一时,一时一事的遭际得失,不于个人小处戚戚艾艾,而是风物放眼,着眼于大处,着眼于整个时代,个人遭际自如芥子之与须弥。安如五岳之高山,静如平湖之秋月,君子达观天下,吴祖光晚年的豁达可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