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忆邵腾
想不到,邵腾老弟,你就这么快地走了!被那罪孽肇事的飙车撞殁……
你没留一句话,不知道你当时脑际出现些什么,我们谁都没有预感,冥冥之中不知何来的运数,夺命竟在一二秒钟之间,太突然,血淋漓!
不堪回首,我们闻讯车祸都哭了,止不住的眼泪流了又流。
建军邵帅和你的父母妹子,余老师,竺生余政宏钟潘一千里建辉焕明裕华志超庆权广文忠武道湘亚荣文江孔明小爱卫平马艳老李章宝胡兄以及沪甬苏甘陕豫等地的一些亲友邻居同窗同事学生,许许多多的人万分震惊深深地悲戚,一个个为你的英年不幸而痛泣!
往事点点滴滴,此刻历历在目,一声叹息,所有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都化作断肠追思亲切回忆和无穷无尽的怀念……
初识邵腾是在难忘的1979年9月4日去甘肃兰州大学报到的日子。我们似乎一见如故,在拐角楼阴暗的宿舍里三言两语,讲闲话,遂有三十多年的忘年之交。他极廋芦柴般的四肢蜂腰白净脸嘴唇红红的,话语和笑很好听。第一感觉是他敏感热情慷慨不勤快,完全没有来自小市民家庭通常有的精明患得患失和城府,当时我28他19,同宿舍还有来自新疆陕西福建等地的同学共七人,大家同住同吃(轮流打饭菜做东,煤油炉烧汤,零食也共享),亲如一家。
两个学期后,我们班男生宿舍搬到靠近天水路的新楼,邵腾未与我分在一起,但来往仍密切(有一年半稍稀疏是因为他与做扁桃体手术住院认识的医护人员即现在的爱妻建军热恋)。我是班上生活劳动委员,根据大家的呼声购置了理发工具,我请邵老弟和另外一位同学担任理发员免费为班上男生服务,他欣然同意。刚开始,谁也不敢让他理发。我先当了他的试验品,非常麻利地被剃了光头,热热手法,顺带还给我起了个不雅的外号叫老秃驴简称“老驴”,我的另一个不雅外号“老鬼”也与他及来自福建的小室友有关。后来渐渐地有人请他修修鬓角或长发剪短,觉得他手艺不错的还偶尔请他理“三七开”、“板寸”什么的。再往后他的技艺精进来找他理发的人越来越多,节假日和学期末甚至需要排队预约,但他不论是临考前复习紧张还是身体差没精神,凡有请必到,随叫随剃,从不拒绝,直至毕业。
邵腾极富同情心,我们的黄老师家孩子患重病,他得知后常去。小孩不幸病故后,邵腾接连好多天晚上去看望黄老师家人,分担他们的痛苦,有时直到凌晨一二点钟才设法回到宿舍。这些事邵腾没跟我多说,班上起先知道的也人很少。
邵腾生性平和率直,说话做事从不愿伤人。他也很少说谎,在上海读大学时他曾郑重对我:“我不能撒谎,一撒谎心脏就难受”。而我们这些人群正相反,往往总认为不说谎话做不成事,“吹牛皮”是男人的可爱之处。我直到现今还常对家中爱妻管得严撒谎“斗智斗勇”。邵妻建军曾告诉我,她当年就是被邵腾自然流露的样子深深打动的,尤其是那真诚的眼神。婚初数年邵腾也没少因生活琐事与妻子吵架,两人砸坏了家中许多用品,但后来感情却越来越好,也许夫妻相处确需“磨合”。不过,吵得再凶邵腾也不敢提那两个字,他常说若分手就再也找不到像建军这样的好老婆,在他眼里妻子各方面都好,还始终认为妻子长得极像一位著名的电影演员。邵腾曾有一段时间因发表的探讨文章被别人误解而深感烦恼。十多年来,他对班上一位学术商榷过的要好同学的歉意始终萦怀,难以消散。读博期间,他遵照导师有关埋头做自己学问不要轻率批评别人的叮嘱,在学术活动中从未贬损过他人观点。不幸的是,他接连发表在某专载探讨类文章而著称刊物上的两篇被改动标题的论文,曾使得上海另一所大学的著名学者感到不可思议。当有人过问此事时,他委曲无奈,有深深歉意,但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痛苦极了。
兰州读书四年,邵腾因睡眠欠佳迟起是出了名的。但同时他的豁达友善慷慨等德性在本班本系乃至外系同学中有口皆碑。北大赵老师的唯物主义课,班上有包括我和邵腾在内的好些人挂科,顺延一学期补考(若未通过不得再补意味着毕业证拿不到),当时我们都吓得不轻,拼命复习,有人甚至为此寝食不安整个假期都扑在复习补考上,而邵腾不慌不忙仅用3天复习通过补考(挂科原因是经常迟起很少能听到课),当时他饭照吃懒觉照睡那种气定神闲的样态使我们许多人佩服不已。班上同学那时也常有磕磕碰碰的扰心事,彼此谈及时邵腾总能做一些劝解,他人缘好,同学给面子,由此化解了不少同学之间的矛盾。班上在选举、入党积极分子甄别等阶段曾一度出现复杂情况,邵腾“旁观者清”,十分友善地为班上同学的和睦团结而尽心尽力。同学们相聚,邵腾绝对不抠门,从不患得患失,尽管家庭经济状况一般,花钱却大方。他来自上海淮海中路锦江饭店北约百米的居民区,开学时经常将带来的一些精美糖果糕点巧克力等“洋玩艺”慷慨分给大伙。他非常同情来自农村贫困地区的同学,四年中以他特有的爱心和细致一直给予比他条件差的同学以实在帮助从不伤人自尊。当时校园里有这样的说法:对上海人的最高评价是不像上海人。甘肃多年(毕业后的最初几年邵经常去甘肃内蒙探亲访友),凡与邵腾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一点不像上海人(那种精明小样)。
我和邵腾是难兄难弟。他病多我事杂,我俩老缺课,他因身体差和早晨前两节课迟起,我则因(缘自哈工大王姓教授一封信)走火入魔研究“特异功能”。在体育活动方面他老是因跑操缺勤受到系里批评;我则因发疯训练总是拿不到西北学区和校运会长跑前三名而深感遗憾,有一次还被小我六岁的竞争者忽悠,吃了他送来的花生拉肚六次,比赛成绩惨不忍睹。毕业那年我们俩都未能分配回上海,他到镇江我八四年四月去了杭州,原因是我们俩的平均成绩都未达到80分(他79.9我74.4)。我甚至差点没拿到学士证(原则要求平均75分),据说系里为我们俩去向好一阵开会研究,韩学本等教授帮我俩说话还发了大脾气。
做学问方面,邵腾绝对是我的学长。
1983年毕业后,我们老早就摔掉了专业学习忙乎别的事情,而邵腾一直锲而不舍地学习马恩原著。他对哲学研究(1990年代后一度对列宁的思想产生了研究兴趣)有着十年不间断(直至考博)刻骨铭心的喜爱。等公交车或排队买东西空隙,常常会拿出卡片来诵读和运思从经典著作中抄摘的语录。这种研究卡片他至少有300张。他有一些使用过的马列著作在我这儿,书上用细铅笔写的蚂蚁大小娟秀的标记和读后语比比皆是。考上博士研究生以后,他鼓励并帮助我办成了在职进修硕士课程的学籍。当时,我因荒废太多学习进展得很慢,他就每天不厌其烦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分析讲解给我听。邵腾十分熟悉马恩文本在全集选集或“单行本”中的出处,我一碰到问题就问他,他总能耐心回答。当我仍有多个弄不懂问题他太失望了就会痛苦地咂咂嘴或接连发出“嘢……嘢……”声。可敬同窗良苦用心,令我想起来感动不已。那时进修生住南区招待所每天10元,邵腾与施魏韩张和大余小余等同学想方设法为我在经济系博士生宿舍弄到舖位。他本人和大余同学也常常回家把宿舍让给我一个人使用,以至于进修几年间我在南区宿舍住的时间比他读博全部住校时间还要长。邵腾对马克思有发自内心的高度崇拜,总是用一种认真细致甚至有点儿虔敬的态度理解马克思并用来审视当下社会现实。运思逻辑方面,他主张对马克思真理性学说和睿智方法先“回归”(理论基础)再“创新”,这与南京大学某著名学者致力于文本“深度耕犁”的学术旨趣有接近之处。他虚怀若谷,在学期间博览群书广交朋友,除了与哲学系同学一直保持热络来往外,经常还与经济系法律系中文系历史系国际政治系电子工程系等外系同学热烈讨论各种各样问题,偶有酣畅,则在凌晨三四点钟吃一些电炉烧的泡饭就着酱瓜津津有味地继续聊,直到早上散去。邵腾对新加坡执政当局启导本国各个族群形成良好稳定的“国家意识认同”很是赞赏,接连发表了两篇这方面的学术研究文章。他了解到亚洲金融危机期间韩国民众万众一心倾情尽力帮助国家渡过难关很是感动,从心底里敬佩韩国人的爱国精神与民族尊严。邵腾对日本国款式精致功能优异的电器产品也是情有独钟喜爱有加赞不绝口,他认为,应该重视研究日本人高科技发展的哲学理念如上海人常说的“螺丝壳里做道场”之类的诀窍。邵腾有时候陷入对中国社会主义前途的深深忧虑,他会用一种老气横秋一字一顿的沉重语气说起恩格斯有关社会主义的若干名句。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他在镇江医学院教工宿舍就马克思思想中的最高命题与几个经典提法对我们好友慷慨陈词。邵腾住家的书房和南区宿舍里面都是乱糟糟的,但不乏“小情调”:纸质牙膏外壳做成的笔筒纤巧醒目而又方便实用;从建筑工地上顺手带回来的小方板上密密麻麻摆放着小瓶小罐和小工艺品,就像阅兵式一样;他还自制挂钩,折叠(铜版纸)钱包;为防家中沙发上的电视遥控器跌落地上及使用方便,就将其“五花大绑”一线牵;为防楼梯冷风侵袭宿舍,他不断变更床铺书架布局,再做上一个土屏风和贴一些往年的挂历使整个宿舍显有温馨;邵腾在那些年头就已经有了“资源节约型”的低碳生活概念,香烟壳背面写东西,语音复读机使用充电电池,纸盒瓶罐总是用到无可再用为止,他很早就做到对自来水和热开水的重复多用途使用,当然这也有“懒”的因素。
邵腾的学术写作别有天地非等闲。一些老掉牙的命题进了他的研究视域就会老树著新花,如后来公开发表的马恩“两种生产”理论和列宁(“战时共产主义”后的)“新经济政策”等理论的解读文章,多多少少散发体现出时代新意和当今言说的学术价值。邵腾刚进复旦踌躇满志,第一次作业是评述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一桩理论公案的当代性,导师(也是我后来正式进修硕课的指导老师和推荐考博的博导之一)批下来一看,通篇文字面目皆非,80%以上内容被修改了(包括主要观点)。这给邵腾很大刺激。他对我们说,他是服气的,以后在这里没有好日子过了。于是更加用功。他的导师通常使用钢笔在中小学生用剩的薄薄作业本上写讲义上课,邵腾相反,多半是使用圆珠笔和厚厚的看起来相当夸张的大开本精装笔记本记录导师讲课内容或自己思考心得以及一些读书笔记。他深知若不“脱一二层皮”,是无法通过导师这一关的。专业课下课回来,他常常半天缓不过气来,草草吃饭或者不吃不喝继续运思或阅读直到凌晨三四点钟室友起床锻炼才入睡。邵腾治学严谨细致求索之执着有时近乎婆婆妈妈。邵腾在肯定性学术阐述中较少使用“思辨”、“运思”、“逻辑”“语境”这类字眼。他德语英语都比较熟练,有空时他会饶有兴味地对我们“掉书袋”逐一辨析马恩原著中某些概念的外文本意、引申意义和近义。他比较善于将体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经典思想的主题词(关键词)直接引用到研究材料中或者加双引号、限定词予以转义使用。他的学术论文和论著星星点点总有一些我们曾忽略或眼熟能详的马恩观点被他一解读就显得“楚楚动人”的字句。我们在课余讲闲话,邵腾冒出来的闪光思想或内蕴机锋的语录总比别人多,大伙通常以一阵起哄肯定他的水平。当我们嘲笑他对马克思近乎宗教般的信仰时,他从不讳言自己的虔诚,“马教没什么不好”,而某些社会主义未必好(不是邵原话),有时他会这样说。
邵腾在罹难车祸前的二十多年内,主要精力几乎都放在马恩研究上,因而他常有发现之乐的“享受性”。邵腾原先研究“现代化”路向的学理问题,报课题时他把历年所关切的诸如台湾海峡两岸“国家意识认同”、边远地区经济发展与各民族团结、社会主义历史任务的提出与定位以及社会主义社会本质与“社会主义的人的独立性”(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中有关人的自由解放的主体性内容)等现实政治哲学与历史哲学重大问题带进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中长期课题的研究。其中的关键是他的导师余源培教授在邵腾2005年出版的论著《资本的历史极限与社会主义——回归马克思的理论基础上的整合研究》“序”里所强调的:在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搞社会主义建设,充分占有资本文明的一切成果是十分重要的。同时,如何在这样做时,保持社会主义方向也是十分重要的。关键是解决好“社会主义”与“现代化”的统一。邵腾这部阐述资本极限的论著之所以能够比较好地完工,除了导师严格精心的指导,还与他真诚学习和认真汲收哲学系同专业专家学者特别是孙承叔、俞吾金、吴晓明等老师的学术成果密切相关。我是2009年1月30日(牛年正月初五)在邵腾住家附近的上海大众大厦拿到这部著作的。一页页翻看书本,一幕慕出现十年前我们共居一室每天讨论学术问题的场景:我还记得俞吾金教授分别发表的有关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审美美学观和时空观(如时间伸延与积极空间展开等)方面的文章对邵腾的震撼。当时我在文科图书馆复印了约四百篇论文,俞老师这两篇文章复印件邵腾向我借了还,还了又借,后来干脆占为己有。有一段时间讲到学术问题邵腾言必称吾金师。在我看来,邵腾的论资本极限著作中受俞吾金老师影响的学术脉线隐约可见有多处(某些语义我们当年就研讨过,邵当时对俞吾金老师解读马克思与古希腊、德国古典美学思想和时空观方面文章极为尊崇,十分努力地将其化育成自己的学术见解,也启发了我对这些论域的关注研究)。例如,对马克思一个重要观点的讨论,(享受性的感觉也是)“确证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做为自由解放的人的主体(审美)活动与共产主义理想的价值和意义的关联;又如,邵腾书中不少篇幅论及社会、社会化“发展趋势”与“历史阶段”前后相继的学理辨析同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现实空间的理论观照之间的关联,等等,不一一列举。
总之,邵腾生前正如孔明同窗所说,是具有“热爱生活与人为善笃学敦行自强不息的优秀品性”的人。罹难车祸前半年他还与清华南大等多位同学鼎力帮助我们师范学院申报国家基金项目,还多次叮嘱我动用一些关系解决他的女研究生找合适工作难的问题,他于学校于社会于家庭于朋友同窗学生有多少事情要做,古话说道好人不长久,可惜一场车祸都使方方面面化为乌有——“惟音容笑貌立德立言连同不凡生平的夙愿遗爱,昭昭共日月星光之明,悠悠与苍茫乾坤恒在。”
邵腾老弟安息!
仲伟良撰写改成于2010年10月中旬至12月22日(农历庚寅年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