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中秋妈妈没在家
这个中秋妈妈没在家
金雷
今年这个中秋妈妈没在家。她走了,到天堂里去了,我感到很孤独,十分思念她。夜晚,望着天空中的那一轮明月,很多往事不由地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在众多的往事中,最萦绕在我心中和让我挥之不去还是那个1969年的中秋。这个中秋妈妈也没在家。她当然不是去天堂了,而是被一群“小鬼”带到了一个如同地狱的地方。地狱是一个让人害怕的地方,我们全家人都很为妈妈担心。这个中秋,我们便是在这样一种无限牵挂的心绪中度过的。
那一年,一个让我已记不起距中秋还有多少时日的晚上,爸爸单位的造反派忽然来到我们家,将我和弟弟妹妹们带到了宿舍前面的办公楼里办学习班(当时爸爸已下放到“五七”干校;妈妈的工厂较远,一般星期六才回家)。学习班照例是先大学了一通毛主席语录,诸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之类;随后,便由两位造反派告诉我们“今天晚上你母亲单位的造反派要到你们家里有行动(抄家)”,并大放了一通要“划清界限”和“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之类的厥词……我只感到胸中的热血在往头上涌,之后便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妈妈是我最亲近的人,她为人友善,工作努力,一直是我做人处事的偶像。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不是坏人造反派为什么要造她的反?我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心中抗拒的力量却在不断升腾。
当我们兄妹从办公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看到妈妈在两个造反派的看押下站在远处的路灯下。她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装的全是造反派抄我们家认为有价值的物件。走近了。妈妈看到了我们,似乎想和我们说话,但立刻被一名造反派推了一把。紧接着,我们听到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很严厉地呵斥声:“走!”就这样,妈妈没和我们说上一句话,就在他们的推搡下,提着偌大的一个包裹,步履蹒跚地向宿舍院的北大门走去了……
回到家中,一片狼藉,凡是能搁置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文化大革命已让造反派抄家的本领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充满了愤愤不平。恫吓、推搡、裹挟、负重、抄家……妈妈何罪之有,这些人竟敢如此这般地向她大耍淫威和进行侮辱?妈妈的历史清白,又是在化肥工业战线上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女工程师。我们不要求国家对她有任何特殊的照顾,但在人格上、人权上总应该有一个基本的保证吧!然而,1969年正是造反派“得志便猖狂”的年代,国家已很难控制那场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了。
转眼中秋节来临了,妈妈被带走后一直都没回家。事后我们才知道:那些造反派要将妈妈这样的臭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时期被称为臭老九,属于第九类被打倒的对象)置于死地而后快,总要找出一点让人信服的罪状。但妈妈很刚强,任凭他们怎么拍桌子砸板凳,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就是不屈服,不按他们的意愿胡编乱造。于是,旷日持久的对峙开始了。一边是无休止地审问,一边就是无休止地写交代材料。造反派在妈妈的历史上找不到问题,就又将目标转到了她的家庭上,转到了她的社会关系上……
中秋节本应是个家人团聚的日子,但是这个中秋妈妈没在家。她还被一群“小鬼”包围着不让回家,在地狱一样的地方饱受煎熬与磨难。这个中秋,我们没了以往过中秋的那种甜蜜,那种愉悦,那种幸福,取而代之的只是害怕、担心与牵挂。因为我们知道,这群“小鬼”,可以置法律于不顾,说抓人就抓人,说抄家就抄家。在他们那里,没有伦理,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白的也可以说成黑的。在他们那里,更没有道德,张嘴就可以骂妇幼,抬手就可以打老少。妈妈关在那里,不仅行动上一点自由都没有了,而且还会在肉体上受到创伤,精神上遭到蹂躏。
这个中秋过去了,我们郁郁寡欢,满面惆怅,因为妈妈没在家。
妈妈是什么时候“解放”回家的,我不是很清楚,那时我已经下乡当“知识青年”了。在下乡之前,我曾到妈妈厂里看过她一次。当时的她,尽管还没有“解放”,但已允许回厂宿舍住了,较关押时自由多了。这种自由的给与,实际上就已表明了造反派在妈妈这件事上做错了。靠某些人的臆想和想当然而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出来的这场“闹剧”,最终是在给妈妈的平反、恢复名誉和归还财物中收场的。但是“闹剧”给妈妈所带来的心中阴影,却时隐时现地伴随了她的整个后半生。
今年妈妈去世了,我不希望她还带着这样的阴影到天堂里去,就将这场“闹剧”记录在这里,永远地留在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