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葡萄牙的骄傲:若泽·萨拉马戈
葡萄牙的骄傲:若泽·萨拉马戈
文|云也退
若泽·萨拉马戈(1922~2010),葡萄牙作家,生于里斯本北部村庄,1947年出版首部小说《寡妇》,1995年获葡萄牙语文学最高奖卡蒙斯奖,199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目前惟一一个获诺贝尔奖的葡萄牙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销售超过350万册。国内引进了他的《修道院纪事》和《失明症漫记》两部作品。2010年6月18日,萨拉马戈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岛的家中去世,享年88岁。
童年滋养
1922年,若泽·萨拉马戈出生在里斯本北部的一个小村庄,3年后独裁者萨拉查就统治了这个比利牛斯半岛上的小国,萨拉马戈的大半生都在萨拉查政权下的葡萄牙度过。和隔壁的佛朗哥相比,萨拉查面对的这1000万人口更加温顺,更加容易驯服。
中世纪以来,除了地理大发现时代,葡萄牙人感受到过一丝从外界吹来的清新的风,其他几百年里,他们一直都处在耶稣会士和宗教裁判所的监督之下,大部分人埋头务农。萨拉查的政权上台,又一次让葡萄牙陷入了停滞甚至倒退,它的出口贸易仅靠金枪鱼、软木塞和廉价劳动力维持,“西欧最穷国”的帽子一直戴到今天还摘不掉。
萨拉马戈就是农民的儿子,但是,他在1998年的诺贝尔奖受奖演说中表示,自己平生所知的最有智慧的人就是个农民。他的爷爷,一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用讲不完的故事填充了小若泽的童年时光。“睡觉延迟了,夜晚充满着故事,我的祖父说呀,说呀:传说、传奇、恐怖故事、独特的情节、故人之死、持木棍石块的混战、我祖宗说过的话、不知疲倦的回忆,它们让我一直醒着,与此同时轻柔地抚我入梦。”那是他的美好时光,虽然父亲在他2岁时就把全家人迁到了里斯本城里,但每个夏天,小若泽都能回到乡下,到祖父母那漫溢着猪圈、稻草和麦穗味道的农舍里,把他们的智慧吸收进自己的记忆。
这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可以说,直接促成了萨拉马戈后来文学事业上的成功。人们在《修道院纪事》《里斯本围城史》《石筏》等名作中发现一种带有乡村俚俗气息的语言风格,直接、泼辣,有时犀利至尖刻的地步,有时则让人忍俊不禁。他笔下的人物大多用这一种口气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对此十分熟悉;另一方面,也是一个在独裁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从事讽喻写作所需。在这一点上,萨拉马戈和英美主流中产阶级写作格格不入,却与俄国的布尔加科夫、阿根廷的卡萨雷斯和科塔萨尔这些作家颇有亲缘之处。
横空出世
从汽车修理职校毕业后,萨拉马戈陆续做过汽车修理工、钳工、公益机关的办事员、出版社经理、报社编辑等多份工作,早年也有过文学作品出版,但“蛰伏”是他的常态。由于葡萄牙共产党是国内唯一能坚持抵抗萨拉查的政党,因此萨拉马戈于1969年加入其中,同期在一个左翼报社里做到了副主编。萨拉查于1970年去世,1974年4月25日,葡萄牙爆发了左翼革命,随后一年国家陷入混乱,一向办报激进的萨拉马戈被很快解职。
不过,一个结束就是另一个开始,小说《里卡多·瑞斯逝世的一年》就是在此时进入构思阶段,最终于1984年出版,并为他奠定了作家的声誉。“里卡多·瑞斯”是葡萄牙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笔名,早在13岁时,佩索阿的诗歌就震撼了萨拉马戈。不过,如果没有在萨拉查独裁政权下的生活经验,他也不会写成这部小说。在这本书里,“瑞斯”和佩索阿本人分开了,他成了一个被流放在巴西的虚幻的人物,1935年得到佩索阿的死讯后回到葡萄牙,去诗人的墓前凭吊。在那段时间里,瑞斯先生过着极端琐碎的生活,但在他平凡的身影背后,危机的魔影正在欧洲土地上隆隆地推进:西班牙内战失败及佛朗哥上台,墨索里尼侵占埃塞俄比亚,希特勒进攻捷克斯洛伐克。佩索阿的幽灵多次拜访在旅馆里悠游的瑞斯先生,关于德国法西斯的粉饰性新闻从四面八方传到大众耳中。伟大的诗人死了,欧洲也彻底告别了还可以吟风弄月的岁月。萨拉马戈用这本小说宣告一个成熟作家的横空出世,小说出版时他已51岁。
渐入佳境
随后的十几年里,葡萄牙读者完全被萨拉马戈所折服,他们熟悉了他那种在真实的历史背景里融入凡人生活的写法。《里斯本围城史》是这种写法的又一佳构,不过这一次,研究中世纪葡萄牙史的学者雷蒙多·席尔瓦是萨拉马戈本人的分身,他拒绝接受传统钦定的历史,质疑当年十字军把里斯本城从摩尔人手中解放出来的史实,着手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故事填补史书中的阙口。席尔瓦与作者同时活在互相平行的历史和现实之中,这种混合叙事既包含具体的历史事件,又把当代人检视一个既遥远又历历分明、仿佛触手可及的年代的积极态度呈现出来。那些早已沉入过去的“幽暗”是不可能复现的,但是,叙事的客观性只是上帝的伎俩,人必须深入到幽灵缠绕的地方,依靠“分身”去体验真实和想象之域里的魔术。
分身以及隐喻,是萨拉马戈作品中最大的特色。这方面,他在20世纪90年代完成的《失明症漫记》是一本让人战栗的小说。它刻画了一场虚构的盲症瘟疫,正常人把盲人隔离开来,让他们自相残杀,自取灭亡,到最后,只有一个人(医生之妻)能够幸免于瘟疫。所有的人伦、友爱、信任、日光下维系人际关系的语言和微笑,被一场瘟疫轻松摧毁。人间变成了比丛林还不如的屠场。作家拷问视觉的伦理责任:没有视觉之后的人类世界究竟是纯虚幻的还是更真实?
萨拉马戈惊人的幻想力呈现在每一部作品之中。1987年,他的代表作《修道院纪事》一问世就被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相提并论,因为书中那位18世纪的叛教牧师借着一架用人的欲望作动力的飞行器逃出了宗教裁判所。同样的幻想出现在《失明症漫记》里。到了《石筏》中,这种幻想达到了移山倒海的境地:比利牛斯半岛从欧洲大陆上脱离,缓缓地向大西洋深处、往南美洲巴西的方向漂去。萨拉马戈的这部小说几乎是一个政治宣言,有些书生气地宣告巴葡两国应该与彼此的世界形成共同体。
左翼斗士
葡萄牙一直拖着西欧的后腿,直到1975年后,它才从一个偏僻、闭塞、宗教保守的农业国缓慢地向社会民主过渡,向欧洲大家庭靠拢。萨拉马戈也曾过过白色恐怖和暴力冲突环伺下的日子。萨拉查时代晚期,他有大批党内同志被捕,流放到佛得角上的塔拉法尔监狱,所幸他们的神经都足够坚韧,从未让萨拉马戈遭受被出卖的厄运。
不过,萨拉马戈在政治上反对的向来就是整个现代西方资本主义体制,而不独是萨拉查;他对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接纳萨拉查的葡萄牙为其一员始终耿耿于怀,在获得作家的名声后,他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欧盟频发被认为是迂腐书生的批评言论。由于“顽固左翼”的身份,萨拉马戈经常让西方批评家又爱又恨,若干年前,美国的哈罗德·布鲁姆就一面赞誉他是健在作家中“仅次于菲利普·罗思的一位”,一面又无奈于他的言行。
葡萄牙读者对他同样且敬且怨。他们为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自豪,因为这件荣耀意味着一贯在欧洲成员中叨陪末座的葡萄牙,第一次在文学成就方面得到了西方世界的肯定。但是,哪怕声誉如此高涨,萨拉马戈也从未改变他平素的形象:声音干枯,我行我素。人们觉得他太冷淡,太缺乏同情心了。他的演说从来就是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因此很少有出版商愿意把他的发言做成录音带出版。
年过八旬,萨拉马戈仍旧不肯放弃对政治的批评。2002年,巴以冲突自新千年以来第一次加剧,萨拉马戈到西岸地区造访了一趟,回来以后把那里的局势比做“奥斯威辛”。不知有多少人闻言吃吃地窃笑:堂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玩出了乌龙比喻。
但这就是若泽·萨拉马戈,他不近人情的固执、从无温和质地的性格,与他耽于想象的讽喻写作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