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打开电脑，收到女儿从千里之外发来的留言：“祝老爸父亲节快乐！！！”
 
今天是6月20号，是西方人的“父亲节”，突然想起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四年的父亲，我给女儿的回复是：“祝天下所有的父亲快乐，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故去的。”
 
十四年过的很快，我已经从一个青年步入中年人的行列，女儿从刚刚学会走路变成一个大姑娘；妻子的头上有了几根白发；母亲步入了古稀之年，本来就微驼的背也越来越明显了。
 
今天一上午，父亲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仿佛连话语都变得越来越清晰。过去曾经多少次梦见父亲活着，还能和我说话，父亲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小的时候是由外婆带大的，因为父母都在部队，我就被外婆带回南方的老家，直到上幼儿园的年纪，我才和外婆一起回到父母的身边。小时候对父亲的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他身着军装身材高大的样子。父亲是五十年代初抗美援朝期间直接从大学里参军的。父亲去世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本四十多年前的日记，那上面记录着他从一名南京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成长为空军上尉的断断续续的经历。我的爷爷曾经在民国时期的国民党政府做过一段事，因为这个缘故，父亲的政审最终没有过关，从航校毕业后没有成为一名飞行员。那一段对父亲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他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年轻时的他有着强壮的运动员般体魄和顽强的毅力。虽然同样开赴朝鲜，可当时的空军基地在沈阳，作为一名地勤人员，父亲虽然身着同样的志愿军军装，却只是承担着“抗美援朝不过江、保家卫国不拿枪”的职责。
 
抗美援朝胜利后，父亲凭借多次立功受奖的条件被调到总参谋部。五十年代末，在苏联的援助下，哈军工创建并从现役军人中招收学员。经过严格的考试和选拔，年近三十的父亲又回到了大学校园，重新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大学生涯。父亲学的是导弹专业，那一段艰苦的学习经历使父亲的头发过早地脱落了。
 
父亲属于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国防科技人员，1966年，当中国自己研制的原子弹已经成功爆炸，当踌躇满志的父亲毕业并留校后准备为我们的国防事业大干一场的时候。一场浩劫发生了。
 
有一天晚上，父亲被一群红卫兵从家里带走了。我记得十几个红卫兵中，还有是我认识的叔叔和阿姨，父亲是他们班的辅导员，他们来我们家吃过饺子。之后的好多天父亲都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音讯，那时候母亲正怀着弟弟。有一天，一位学校的干部来到家里，通知母亲，父亲因为历史原因被关押了（其实后来知道还是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我们家可以在周末为他送一次饭，用以改善生活。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那一天，母亲和外婆做了几样好菜盛在一套淡黄色的象大茶杯一样的饭盒里，交给哥哥和我，让我们送到关押父亲的系办公室。系办公室和我们住的宿舍其实不算远，我们过去曾经去那里。就在我们快要到那座小楼时，看见一支队伍从迎着我俩的方向，也正向小楼走来。当走近的时候，发现前面押着十几个人，后面跟着手拿棍棒的红卫兵。前面的人都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一块木板。突然间，我赫然发现其中一人正是父亲，他躬着背，过去高大的身子，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矮小一些，脸上很脏还有许多汗水。脖子悬挂着的那块木板上写着他的名字，并被打上一个红色的叉。
 
父亲也发现了我们，他用眼角扫了我们俩一眼就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当时他的眼里是否会有泪水，我楞在那里，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那一段时间只有不到一年，可对我们全家人来说，是最为漫长和黑暗的日子。后来母亲也被带走了，在“牛棚”里生下了弟弟。我和外婆、刚上小学的哥哥三个人相依为命。有一天，外婆的支气管扩张复发了，吐了整整两痰盂的鲜红鲜红的血，我和哥哥都以为她就快死了，可是，她最终却顽强地活下来了。父亲正是在那一年得了高血压病，也学会了吸烟，这都是导致他后来患心脏病的直接原因。那一年，我刚刚四岁。
 
文革终于过去了。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全家陆陆续续回到老家。父亲也脱下军装，成为一家国营手扶拖拉机制造厂的技术员。那一段，是父亲最为快乐的日子。后来他当了科长，直到四人帮粉碎后，他成为一家轴承厂的厂长。那么多年，他的精力都在工厂里，他几乎从未带我们出去玩过，也很少过问我们的学习。七八年恢复高考之后，我和哥哥先后考上大学，哥哥是从农村，我是应届高中生。因为受母亲的影响，我们都是学医。八十年代，虽然学费和书籍费都是国家负担的，还提供一些助学金，但同时供两名大学生仍然是非常艰辛的。因为经济上的拮据，父亲的香烟抽的越来越差，整天穿着工厂里的蓝色工作服，很少为自己添置一件衣服。我印象当中，每年寒假回去过春节，父亲都有一个写在纸上的表格，上面写着买猪肉多少斤，大米多少，等等，用以购买年货的预算。尽管如此，当时身居厂长位置的父亲，从来没有也没有想过从公家多拿一分钱回家。
 
父亲是在即将退休前的几个月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的。父亲发病的时候我就在他的身边。当他突然倒下的时候，作为正在从事心血管科的内科临床大夫，我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和措施来挽救他的生命。他走了，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的上午，前后只有几分钟时间，带着一生的清贫和一身的正气，永远的走了。
 
父亲去世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一直处于内疚和自责中，有时候整晚不能入眠。为什么没有对父亲的病情有更多的重视？为什么不能阻止他去做那件容易引起情绪激动的事？为什么平时没有带孩子多回家看看？为什么没有给父亲多买几条好烟……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使我不再有勇气继续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了。我对自己的职业前景失去了信心，救不了自己父亲的人一定救不了其他人。从这一点来说，我当初选择改行也许是正确的。
 
在父亲节这一天，我想对我的同龄人，以及许多比我年轻的人说，世界上每一个父亲都是伟大的，不管他曾经多么平凡甚至平庸。当你的父亲最终离开你的那一天，你一定会有和我相同或相似的感受。所以，当你的父亲还健在的日子，你应该多回家看看，多关心你的父亲，既使再忙再辛苦，也别忘记给你的父亲以及亲人打一个电话。
 
父亲节，祝天下所有的父亲快乐，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故去的。

2004.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