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与先生马克昌的最后三面
熊选国
转眼来疆履新,已七月有余。
前日,发小从京专程看我。彼此已一年多不见,本该好好聚聚,喝上几盅。怎奈琐事缠身,竟抽不出时间一叙别后光景。
临行前晚,终于有闲暇。频频碰杯之中,我们走向了感情的极致。
他多了,我似乎清醒着……就在住的宾馆,我们聊起了往日武汉的点点滴滴。
那晚,上床休息的我,怎地无法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进入睡梦。也许是酒多了,也许是……
忽然,我梦到了珞珈山下的樱花,梦到了
梦中,珞珈山旧貌如故,樱花依然怒放,摇曳着高远的蓝天。先生经常散步的小路还在,却唯独不见先生。我四处找寻,大声呼喊,可没人应我。在梦里,我忽地反应过来,先生已离世快一年了。
醒来时,发现枕头不知为何湿了……翻腕看表,才七点多,试图继续睡下,但与先生的往事,纷至沓来,次第上心,不能自已。
推开窗,霎时发现东方早已发际。冬日的乌鲁木齐,已很难见到晴朗的天空,虽“四九”早已过去,但城市中依然雾气弥漫。
难得有今天这么一个好天气。蔚蓝天空,没有一丝风,没有半片云,正是晾晒记忆的好天气。
19时16分,先生永远地走了。接到莫老师的电话时,我试图保持着平静,假装凝视着远方,默不作声。好久好久,我对一旁的妻说:“此后再无机会亲近先生了!”
说罢,泪垂,雨飞,人心碎……
26日,那天,先生收拾的整整齐齐,我们要送先生出远门了。被鲜花簇拥的遗像上,满头白发的先生,开怀大笑。
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
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先生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先生于我,亦师,亦父。作为先生的第一届博士生,是我莫大的荣幸。与先生一起走过的日子里,他始终影响着我,改变着我,指引着我……
拂去岁月的浮尘,清理一下记忆的库存,梳来理去,与先生的最后三次见面如过电影般在脑海反复,挥之不去……
(一)
好久没有探家,我和妻利用五一假期回了老家湖南一趟。期间得知先生刚从医院出来,索性没提前打招呼,就带妻匆忙赶到
先生家住武汉大学教师宿舍区。120多平方米的四室两厅房屋,是上世纪90年代初学校分的。在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我是这里的常客。
如今再次走进先生的老屋,并没有什么异样,房子依旧,花草依旧,唯独老屋的主人——先生让无情的岁月给侵蚀了。手术
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先生的口腔溃疡怎么治也不见好。我们以为是免疫力问题,找了好几家医院,只当是口腔溃疡来治疗,从不曾想到白血病正在侵袭先生。
书
不忍心惊动先生,我们悄悄溜进书房,但先生还是立即察觉出来。
“哟,小熊和小任怎么大老远地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下?”
“工作顺利吗?有没有读什么书?其他人都还好吗?”这是先生见到自己“马家军”的必问话语,先生那偌大宽广的胸怀,始终装的是国家的法治建设和学生的进步,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一空间。
“最高法院最近关于宽严相济刑事政策的意见,我仔细看了好几遍。”先生说,“这应该说是法治建设的一大进步”!
其实,这件事最大的功臣
“中国的刑事司法实践,要改变传统那种动不动就用刑法的理念,刑法一定要谦抑宽容。不轻易判一个人死刑,是对生命权的尊重。”说到这时,先生口气很坚决,却沉默了一下,“目前中国的死刑仍有威慑,当文明达到一定程度,再逐步废除死刑。”
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法律人,他对法治建设始终充满热忱,但并不大声呐喊,而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向前推动。他说,“我们对法律要有真正的助推作用,而不是只在口头上发牢骚”。
以往,每次过去
在我们执意要求下,先生没有出门。他一直目送着我们,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先生才回到了书房,继续一笔一画撰写《百罪通论》……
(二)
受胜俊院长和最高法院党组的委托,我专程回到武大,探望已住进医院的先生。
当时,医院已确诊:先生患的是白血病。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个结果,唯独先生全然不知,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推门进去,先生端坐在病房外间读书做研究。听照顾的护士介绍,先生每天仍按正常作息制度起床。他的床头堆满了刑法学相关的书籍,连茶几上也铺满了《法制日报》、《检察日报》等报刊。
粗心的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先生一直不愿把自己当做病人。即使在医院,也不愿改变他一向工作的习惯。
“
“小熊来了啊!工作顺利吗?小任她们都还好吗?有没有读什么书?”对学生,他永远都是关切的问候开头。
我依次
“看来法学基金会又发财了!”先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遮住了他的“眯眯眼”。先生顺便让我转达他对胜俊院长和建明检察长的谢意,感谢他们去年在百忙之中还专程来看望他。
寒暄过后,先生立即问我,是否看到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八)(草案)》的修改意见。
从去年6月以来,一直在医院静
“《刑法修正案(八)(草案)》总的来说是不错的,但是,还有不少地方值得推敲、研究。我的看法仅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虽然先生已是患病之人,但语速很快,思维依然清晰如故。
我忙应道,大家都认为您的宝贵意见符合我国的国情,也符合我们现代的法律制度。所以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一一吸纳,他们让我向您表示感谢,并问您好。
“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我国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作为一个法律人,国家法治的进步和发展,是先生一生的理想和追求。说到此,先生目光中透出神采。
“希望我们的刑法,能够逐渐从国家刑法走向市民刑法,这是我的一个理想。我们国家应该是打击犯罪和保障人权并重,这样,这个国家才能逐渐走向文明。”
“晚上我就不请小熊吃饭了,王晨你们要安排好,适当小酌几杯!”临行告别时,先生一再嘱托师弟王晨把我安顿好。
先生不在,晚饭自然吃得不香,所以我们早早就散了。王晨陪着我,缓缓走在回宾馆的路上。一想到对病情全然不知的先生,依然认真做着自己的研究、亲自辅导学生,还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学生。我突然异常伤心……
于是调转方向,和王晨再次返回医院。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我遏制不住满眶的泪水,任它在脸颊上恣意流淌……
“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要接我出院?”先生有些意外,以为“救星”来了。
本想告诉先生病情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我们想您了,您可要好好把小毛病治好了再出去”。
“你们看我身体多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呢!把我放在病房,这不是判我无期徒刑了吗?”望着我们,先生一脸的无奈。
“您在这里不一样可以带学生吗?不一样可以看书吗?您老就别着急了。您看我们这些学生都没有让您失望,师弟王晨最近不是也调整了吗?所以您老把身体养好了,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
怕影响先生休息,没敢逗留时间太长,道完别我们就离开了病房。刚出病房,眼泪又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三)
当时的我,正在西安参加全国刑事诉讼第一审程序改革完善座谈会。
就在开会的间歇,我的电话不停地振动。
莫非不通情理的老天要带走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楚。先生自生病以来,虽然医院和身边的人都让他去重症监护室,但他一直不愿意。
后来才知道,原来先生见
如此反复,终于经受不住医生和身边人的善意劝说,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会议刚结束,我立即坐飞机到了武汉。
6月的武汉早已绿树成荫,依然异常炎热。由于出港和进港的塞车,我和王晨赶到武汉大学人民医院见到先生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在病榻前,我们尽量做出欢悦的神色,以驱散内心的忧虑。由于厚厚的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先生一时没有认出我们来,依然神情专注地看他的书。
在我的记忆里,先生从来就没有胖过,一直很清瘦。此时他脸上似又消瘦了些许,加上病魔的折磨,明显老了许多。
“先生,小熊和王晨看您来了。”
“先生好。”说这句话时,我虽然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泪水还是把眼眶打湿了。
“小熊来了,快坐?”先生一听我来了,急忙把身体坐直了。依旧精神,依旧硬朗。
我一直望着先生,以至于太专注,居然忘了应诺,久久未能答话。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我恢复了意识。
“您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得知来到重症病房,先生依旧看书时,我忍不住“数落”他几句,劝他多休息。
“我身体好着呢,护士她们对我特别照顾,你看氧气瓶这些大家伙都有!她们连床都不让我下……”
怕妨碍先生静养,在病房只逗留了20分钟,我们便匆匆告辞了。
临走时,先生紧紧握着我的手,“好好工作,不要牵挂我。”
我盯望着先生的那双手,由于白血病的折磨,已然失去了血色。那一根根青筋,回旋于失血的手臂上,像是一枝枝攀崖而上的葛藤。
先生就是用他这双手,来攀登法学大山之巅峰的。他主编了《犯罪通论》、《刑罚通论》等25部著作,在全国各级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115篇、此外还有译著20(篇)部等。
我紧紧、久久,不愿松开,仿佛松开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返京之后,我记住了那一次的握手。万万没想到,离别时的深情握别,竟然成了永别,化作了永远的思念……
手中快燃尽的烟,灼痛了我的手。与先生在一起的好日子仿佛从指间穿隙过的水,怎么也掬不住。
我们,以及大
而法律的良心就是时代的良心。由于这种良心存在,我们这个时代便充满了正义、公平、尊严和勇气。
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十分欣慰。于是熄掉烟头,起身离去。时已大亮,天空高悬着一轮春天的太阳。
(本文作者系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员会党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法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