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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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馆由[ 马克昌法学基金会 ]创建于2013年03月20日

忆与先生马克昌的最后三面

发布时间:2013-03-27 23:27:50      发布人: 马克昌法学基金会

熊选国

 

转眼来疆履新,已七月有余。

前日,发小从京专程看我。彼此已一年多不见,本该好好聚聚,喝上几盅。怎奈琐事缠身,竟抽不出时间一叙别后光景。

临行前晚,终于有闲暇。频频碰杯之中,我们走向了感情的极致。

他多了,我似乎清醒着……就在住的宾馆,我们聊起了往日武汉的点点滴滴。

那晚,上床休息的我,怎地无法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进入睡梦。也许是酒多了,也许是……

忽然,我梦到了珞珈山下的樱花,梦到了马克昌先生。

梦中,珞珈山旧貌如故,樱花依然怒放,摇曳着高远的蓝天。先生经常散步的小路还在,却唯独不见先生。我四处找寻,大声呼喊,可没人应我。在梦里,我忽地反应过来,先生已离世快一年了。

醒来时,发现枕头不知为何湿了……翻腕看表,才七点多,试图继续睡下,但与先生的往事,纷至沓来,次第上心,不能自已。

推开窗,霎时发现东方早已发际。冬日的乌鲁木齐,已很难见到晴朗的天空,虽“四九”早已过去,但城市中依然雾气弥漫。

难得有今天这么一个好天气。蔚蓝天空,没有一丝风,没有半片云,正是晾晒记忆的好天气。

2011622,阴历五月廿一日。大风至,多云转雨。原本炎热喧嚣的武汉,遭遇入夏以来最寒冷的一天。

1916分,先生永远地走了。接到莫老师的电话时,我试图保持着平静,假装凝视着远方,默不作声。好久好久,我对一旁的妻说:“此后再无机会亲近先生了!”

说罢,泪垂,雨飞,人心碎……

26日,那天,先生收拾的整整齐齐,我们要送先生出远门了。被鲜花簇拥的遗像上,满头白发的先生,开怀大笑。

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

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先生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先生于我,亦师,亦父。作为先生的第一届博士生,是我莫大的荣幸。与先生一起走过的日子里,他始终影响着我,改变着我,指引着我……

拂去岁月的浮尘,清理一下记忆的库存,梳来理去,与先生的最后三次见面如过电影般在脑海反复,挥之不去……

(一)

201056,那是一个没有晚霞的傍晚。

好久没有探家,我和妻利用五一假期回了老家湖南一趟。期间得知先生刚从医院出来,索性没提前打招呼,就带妻匆忙赶到武汉先生的家。

先生家住武汉大学教师宿舍区。120多平方米的四室两厅房屋,是上世纪90年代初学校分的。在先生门下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我是这里的常客。

如今再次走进先生的老屋,并没有什么异样,房子依旧,花草依旧,唯独老屋的主人——先生让无情的岁月给侵蚀了。手术后的先生脸色略微发白,显出病态,但眼睛澈亮,神情依然矍铄。

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先生的口腔溃疡怎么治也不见好。我们以为是免疫力问题,找了好几家医院,只当是口腔溃疡来治疗,从不曾想到白血病正在侵袭先生。

房中的先生正伏案,一笔一字地撰写《百罪通论》的编写计划。这本书是与先生前期撰写的《犯罪通论》、《刑罚通论》的姊妹篇。即使已八十有四的高龄,且有病在身,他依旧坚持学术著作不能口述代笔的原则,整整齐齐地写出厚厚的一摞手稿。唯一遗憾的是,先生走之前,却无法亲眼看到这部最新著作的付梓。

不忍心惊动先生,我们悄悄溜进书房,但先生还是立即察觉出来。

“哟,小熊和小任怎么大老远地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下?”先生假装嗔怒的话语里,我听出了喜悦。

“工作顺利吗?有没有读什么书?其他人都还好吗?”这是先生见到自己“马家军”的必问话语,先生那偌大宽广的胸怀,始终装的是国家的法治建设和学生的进步,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一空间。

“最高法院最近关于宽严相济刑事政策的意见,我仔细看了好几遍。”先生说,“这应该说是法治建设的一大进步”!

其实,这件事最大的功臣应该是先生。在国家提出构建和谐社会的大背景下,先生积极提倡将“宽严相济”作为我国的基本刑事政策。在他的呼吁和推动下,刑法理论界、刑事立法和司法部门基本达成了共识,将“宽严相济”作为基本的刑事政策贯彻到立法和司法实践中。

“中国的刑事司法实践,要改变传统那种动不动就用刑法的理念,刑法一定要谦抑宽容。不轻易判一个人死刑,是对生命权的尊重。”说到这时,先生口气很坚决,却沉默了一下,“目前中国的死刑仍有威慑,当文明达到一定程度,再逐步废除死刑。”

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法律人,他对法治建设始终充满热忱,但并不大声呐喊,而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向前推动。他说,“我们对法律要有真正的助推作用,而不是只在口头上发牢骚”。

以往,每次过去都会与先生聚餐,但那天由于刚动完手术出院,身体比较虚,就没有一起吃饭。走时,先生把我们送到了门口。他认真嘱咐我,“你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好好工作,不要牵挂我,以免让你们分心……”

在我们执意要求下,先生没有出门。他一直目送着我们,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先生才回到了书房,继续一笔一画撰写《百罪通论》……

(二)

2011122,我又去了。那天的武汉飘着大雨。

受胜俊院长和最高法院党组的委托,我专程回到武大,探望已住进医院的先生。

当时,医院已确诊:先生患的是白血病。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个结果,唯独先生全然不知,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推门进去,先生端坐在病房外间读书做研究。听照顾的护士介绍,先生每天仍按正常作息制度起床。他的床头堆满了刑法学相关的书籍,连茶几上也铺满了《法制日报》、《检察日报》等报刊。

粗心的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先生一直不愿把自己当做病人。即使在医院,也不愿改变他一向工作的习惯。

老师好!”我打断了正在伏案工作的先生。

“小熊来了啊!工作顺利吗?小任她们都还好吗?有没有读什么书?”对学生,他永远都是关切的问候开头。

我依次先生转达了胜俊院长和最高法院的问候,并送上了慰问金。

“看来法学基金会又发财了!”先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遮住了他的“眯眯眼”。先生顺便让我转达他对胜俊院长和建明检察长的谢意,感谢他们去年在百忙之中还专程来看望他。

寒暄过后,先生立即问我,是否看到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八)(草案)》的修改意见。

从去年6月以来,一直在医院静养的先生,始终关注着《刑法修正案(八)》的修订工作。针对修订应当坚持的指导思想、刑罚结构调整、具体罪名修改与完善等10多个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提交全国人大法工委。

“《刑法修正案(八)(草案)》总的来说是不错的,但是,还有不少地方值得推敲、研究。我的看法仅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虽然先生已是患病之人,但语速很快,思维依然清晰如故。

我忙应道,大家都认为您的宝贵意见符合我国的国情,也符合我们现代的法律制度。所以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一一吸纳,他们让我向您表示感谢,并问您好。

“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我国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作为一个法律人,国家法治的进步和发展,是先生一生的理想和追求。说到此,先生目光中透出神采。

“希望我们的刑法,能够逐渐从国家刑法走向市民刑法,这是我的一个理想。我们国家应该是打击犯罪和保障人权并重,这样,这个国家才能逐渐走向文明。”

那天的先生,状态非常好,根本不像患了重病。先生的一席话,镌刻在了我的心上。在老师的要求下,先生还与我们合了影。

“晚上我就不请小熊吃饭了,王晨你们要安排好,适当小酌几杯!”临行告别时,先生一再嘱托师弟王晨把我安顿好。

先生不在,晚饭自然吃得不香,所以我们早早就散了。王晨陪着我,缓缓走在回宾馆的路上。一想到对病情全然不知的先生,依然认真做着自己的研究、亲自辅导学生,还一直惦记着自己的学生。我突然异常伤心……

于是调转方向,和王晨再次返回医院。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我遏制不住满眶的泪水,任它在脸颊上恣意流淌……

“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要接我出院?”先生有些意外,以为“救星”来了。

本想告诉先生病情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我们想您了,您可要好好把小毛病治好了再出去”。

“你们看我身体多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呢!把我放在病房,这不是判我无期徒刑了吗?”望着我们,先生一脸的无奈。

“您在这里不一样可以带学生吗?不一样可以看书吗?您老就别着急了。您看我们这些学生都没有让您失望,师弟王晨最近不是也调整了吗?所以您老把身体养好了,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

怕影响先生休息,没敢逗留时间太长,道完别我们就离开了病房。刚出病房,眼泪又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三)

201169,是最后一次见到先生。

当时的我,正在西安参加全国刑事诉讼第一审程序改革完善座谈会。

就在开会的间歇,我的电话不停地振动。莫洪宪老师传来消息说,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弱,并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那时,他的肺功能已衰竭了。

莫非不通情理的老天要带走先生……这种忐忑使我愈发不安:先生已经85岁了,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去见上一面。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楚。先生自生病以来,虽然医院和身边的人都让他去重症监护室,但他一直不愿意。

后来才知道,原来先生见韩德培先生进了重症监护室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之后,他就一直抵触重症监护室,总认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如此反复,终于经受不住医生和身边人的善意劝说,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会议刚结束,我立即坐飞机到了武汉。

6月的武汉早已绿树成荫,依然异常炎热。由于出港和进港的塞车,我和王晨赶到武汉大学人民医院见到先生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在病榻前,我们尽量做出欢悦的神色,以驱散内心的忧虑。由于厚厚的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先生一时没有认出我们来,依然神情专注地看他的书。

在我的记忆里,先生从来就没有胖过,一直很清瘦。此时他脸上似又消瘦了些许,加上病魔的折磨,明显老了许多。莫洪宪老师悄悄走到病床前,附耳对先生说:

“先生,小熊和王晨看您来了。”

“先生好。”说这句话时,我虽然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泪水还是把眼眶打湿了。

“小熊来了,快坐?”先生一听我来了,急忙把身体坐直了。依旧精神,依旧硬朗。

我一直望着先生,以至于太专注,居然忘了应诺,久久未能答话。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我恢复了意识。

“您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得知来到重症病房,先生依旧看书时,我忍不住“数落”他几句,劝他多休息。

“我身体好着呢,护士她们对我特别照顾,你看氧气瓶这些大家伙都有!她们连床都不让我下……”

怕妨碍先生静养,在病房只逗留了20分钟,我们便匆匆告辞了。

临走时,先生紧紧握着我的手,“好好工作,不要牵挂我。”

我盯望着先生的那双手,由于白血病的折磨,已然失去了血色。那一根根青筋,回旋于失血的手臂上,像是一枝枝攀崖而上的葛藤。

先生就是用他这双手,来攀登法学大山之巅峰的。他主编了《犯罪通论》、《刑罚通论》等25部著作,在全国各级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115篇、此外还有译著20(篇)部等。

我紧紧、久久,不愿松开,仿佛松开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返京之后,我记住了那一次的握手。万万没想到,离别时的深情握别,竟然成了永别,化作了永远的思念……

 

手中快燃尽的烟,灼痛了我的手。与先生在一起的好日子仿佛从指间穿隙过的水,怎么也掬不住。

我们,以及大家对先生的怀念,不仅是出于对先生的一种敬意,对先生法学成就的尊重,更由先生代表了法律的良心。

而法律的良心就是时代的良心。由于这种良心存在,我们这个时代便充满了正义、公平、尊严和勇气。

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十分欣慰。于是熄掉烟头,起身离去。时已大亮,天空高悬着一轮春天的太阳。

(本文作者系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委员会党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法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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