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川

天堂纪念馆:http://www.5201000.com/TT000000670
本馆由[ 521 ]创建于2009年12月11日

读《汪小川诗词选》

发布时间:2011-01-14 21:56:44      发布人: jackson
 收到友人寄赠的一本书,启封见是《汪小川诗词选》,不禁大喜!前些日子偶然见到两首汪老诗,连忙抄在小本上,不时讽诵,忽然面对汪诗二百余首,岂能不喜!快读一过,一再被扣动心弦,于是决心写一点感想。没想到读了书前马济川同志的序,觉得对汪老其人其诗的评价都十分全面、中肯和精到,竟无“剩义”可说了。后来转念一想,贵州人不可不知汪小川其人,而能读到这本诗集的贵州人不会很多,我对汪老虽然知之甚浅,也应当把所知所感写下来,作为马文的注脚。

  从序文知道,马济川同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与汪老相继调任国家文物局副局长,朝夕共事,相知极为真切。序文中的一段文字,是对汪老其人最准确又最简练的评价,照录下来,不可增减一字:

  “汪老是我所尊敬的长者,他年高资深,从不夸耀: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经历坎坷,百曲不折;正派耿直,原则性强;遇事有灼见,从不人云亦云:少言寡语,不事张扬。因此,他的革命一生,他的诗文鲜为人知。拜读遗作,启开了通向他的心灵之门,对汪老历经磨难的革命生涯和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汪老不仅是一个铁骨铮铮的革命家,也是一个深刻壑智的思想家,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一个幽默风趣、童心未泯的老者。读诗可闻其声,读诗可见其人,读诗可知史,读诗可鉴人。《汪小川诗词选》使我们仿佛触摸到了一颗仍在搏动着的、火热的赤子之心。”

  我1956年参加工作,分在贵州省中苏友好协会,参加一个内部刊物《友谊》的编写工作。刊物宗旨是宣传中苏友好,介绍苏联经验。我作为青年习作者,业余参加一些文学界的活动。友协直属省委宣传部领导,工作又不多,部里遇上人手不够的事,常叫我们去帮忙。汪老也正是那时候从东北调贵州,任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他很快就在文化宣传系统赢得了特高的威望,提起“汪部长”人人衷心敬佩。都知道他是红军老革命,调贵州后因级别太高,主动向中央请求降级以利于工作。都知道他学问很大,审剧目、读作品后能立即提出精辟的意见,甚至提笔修改。都知道贵州把久在民间流传的文琴坐唱和贵州梆子搬上舞台,创立“黔剧”,确定以“百曲之祖”昆曲的表演体系为基础,这项工程就是他主持进行的。然而真正让人们认识到汪部长的水平和胆识的,是在“大跃进”运动中,“唯意志论”造成的问题逐渐显露,终至酿成大灾难的期间,他先是在省报上连续发表多篇《历史小故事》,以古为镜,呼唤清醒的理性,这组文章使报纸一时间洛阳纸贵,人们反复玩味,欣然心照。后来,又传闻汪部长带队到安顺进行农村调查,写出十万余字的《二铺调查》,深刻抉出当时体制的弊端,与盛行的闭着眼睛说“大好”的风气大相径庭;而提出解决农业问题的办法,又正犯当时的大忌。这是一份党内文件,大家都没亲见,但其精神却在民间广泛传诵。了解农村情况者,都深服他的诊断和药方,又替他捏把汗。另外,当时省话剧团创作排演了一部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山寨人家》,主题思想与《二铺调查》相一致,但因是艺术,当然含蓄蕴藉,多用曲笔。署名是集体创作,但文艺界都知道是汪部长主持,甚至亲自执笔的作品。再就是汪老写了一部小说《冲出绝境》,以他参加西路军长征中的严酷经历,描写了指挥者的错误决策,能给革命造成多么巨大的损失,篇幅很小,但主题非常深刻,意义十分深远。不久,“四清”运动发作,以极左的观点和手段,把社会主义制度下的贵州描绘得黑暗可怖,省市领导班子几乎全军覆没。在这种氛围中,清醒正视现实,坚持独立思考而且“罪证累累”的汪小川首当其冲,饱受摧残,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四清”还未弄清,“文革”接踵而至,那些批汪为“修正主义”的人自己又成了走“资本主义”的人,一起受到另一批人的批判乃甚皮带皮靴的“武斗”。这时又传闻,说这些被批斗者中,汪部长是态度“最顽固”的一个,不低头,不认罪,气得造反派骂他“又臭又硬”。我听很多目击者描绘造反派在台上怎么也压不弯汪部长颈项的场面。特别是听说他在惩罚性的体力劳动中,最为认真实干,这一点令文化界人人诧异,因为大家一直以为汪部长年纪大,身体弱,怕他挺不过来。这些传闻中,还用别人与他作为对照,这里就不用说了。汪老受了六年“莫须有”罪的苦头,才得解放,后来奉调北大,就离开贵州了。启程时大批文艺人士自发到机场送别。以上粗略叙述,足以证明马济川同志对汪老的评价是准确的。

  过去我不知道汪老会作诗,所以见到时十分惊喜。而读了之后,才知道过去对汪老的认识和评价还远远不足。汪老的诗集里,最可贵的是“文革”期间的作品。我一向喜欢诗人们写于运动中的诗,因为这类作品最见真感情,真见识,真风骨。事后补写的,不论艺术上多么精致,总不能那么令人信服。汪老这类诗的精彩处不在于细致描写那种处境下的心境感情,而是从中感悟出来的深湛哲理,以及犀利的思想锋芒。如写于1976年2月,即周恩来总理刚逝世,国运未卜,民心忧虑,谣传纷纭的《讽“谣”》;“辟谣正是售谣时,理直何须强作词。予取随心朝夕改,舆情不可久行欺。”《无题二首》:“麦莠间参何所除,谁家欢笑谁凄楚,未成死战成死谏,自古忠臣一概愚。”“二指条笺义理申,青书万卷怎容身?是非曲直凭谁断,神自鬼兮鬼亦神。”前诗睿智,一针见血;后诗悲愤,义正辞严,还令我联想起彭德怀元帅的遭遇。在《贺邓复职》中有相近的诗句:“战易谏难存古怨,明攻暗算为今伤。”写于1976年9月19日,即毛泽东逝世方十天,国脉悬于一线时的《赋汉皇》:“汉皇创业备艰辛,代北成皋几覆倾。武士铿锵捐血骨,文员委婉披肝心。后党何由称诏命,外亲非法得封宸。纵无周勃陈平辈,诛吕存刘自有人。”锋芒直指江青一党,坚信正必胜邪,这一预言旋即实现于旬日之内,老革命家的卓识,令人惊叹。汪老研究历史,有着鲜明的以古为镜,探究兴亡的明确目的。《读春秋》二绝句,第一首说王霸争战,白骨荒野的灾难;第二首却说:“虽云动乱贯春秋,诸子百家竭智谋。如无学派纷纷立,华夏文明怎久传?”充分肯定思想活跃、百家争鸣对民族文明进步的巨大作用。《读<南北史>二首》同样以辩证眼光考察“五胡乱华”这段历史,指出“祸华实亦福中华,盛世休言百步差”,并从中抉出深刻的历史教训:“南北纷争民受殃,天公特以诫炎黄;私心野欲专权者,好景总归不久长。”集子中咏史的诗还有不少,俱都深刻隽永,言简意赅。其中咏庐山会议的《长相思四阕》最是精彩绝伦,入木三分,句句是诛心之论。词长兹不引。而他对“文革”的批判,一针见血,无比犀利,写于1970年的两首五言诗曰:“林鸟停歌唱,路人尽缄口。错因言不慎,罪在莫须有。”“暗害有种种,而今添一端,从壮关到死,罪无一字宣。”写于1973年的《读史》:“盗圣从由成败论,批儒颂跖在今人。二千五百余年后,谁是谁非我愿闻。”我诵读这些诗句时,想到它们写成于大夜弥天的新中国最黑暗时期,不禁由衷感佩。

  汪老参加西路军长征,这支队伍由于张国焘的错误领导,处境万分艰难,损失极其惨重。汪老作为“幸存者”,这段经历成为终生的情结,早年写了《冲出绝境》,囿于环境,未能尽抒心曲。1981年写《七律四首(悼念西路军烈士诗)》后一发不可收,接连写下《河西今昔》、《永昌忆往》、《山丹忆往》、《悼念西路军烈士》、《祝陈》、《沁园春·“望渡悼西路军”》、《哀悼西路军宣传队》、《五言(哀悼西路军妇女营同志)》、《悼阵亡诸友》、《欣闻张掖筹建西路军烈士纪念馆》、《菩萨蛮·观水怀忧》、《踏莎行》、《出绝境》等作,为集子中同类题材数量最多者,可见刻骨铭心。诸作无不深挚沉郁。如“踏遍荒沙凭战地,空倾老泪哭朋雄。”“乡里音容宛在目,军中楷范足铭心。每逢集庆功勋日,暗地英名唤几声。”“何求引接仙凡路,梦里逢呼话半生。”以及“空倾血泪难酬志,抛洒霜颅罔报恩”,真可谓血泪铸词,感人泪下。

  汪老的自况诗,也是我屡读不倦的绝妙好词。学者说,敢于自嘲是大智慧的特征,汪老就有这样的大智慧。我偶见而喜,抄于手册中的诗《茅坑石咏二首》和《咏黄山松》就是两首自况诗。前题如下:“石入茅坑运可哀,补天哪得用庸才。细思亦有风骚趣,粪土同流不介怀”。“臭硬兼全世所嫌,喜经风雨并无偏。任凭大地起波浪,独有愚顽立岸前。”后题如下:“黄山有老松,历尽雨和风。或作蒲团盖,或如宾友逢。龙蛇攀茎上,髭须扎岩中。瘠困添顽性,蹉跎固节痈。难为繁世直,甘作荒郊弓。怪状无他用,观瞻尚被荣。”前题诙谐,想是汪老知道“造反派”对他的“评价”后写的。后题则可能是游黄山观古松后的联想,感慨深沉。对“老”和“病”,古人多嗟叹之言,汪老不仅出之以自嘲,而且微言大旨,意味无穷,如自嘲白内障两首,一首云:“宏观暗淡微观昏,倒倒颠颠看到今。可笑事多多一笑,糊涂得了数聪明。”“余热何能不尽烧,看书写字半闲抛。朦胧眼对朦胧事,哪得心思仔细瞧。”写老境而不用嘲讽者,更多深刻见道之语,如“无为亦有为,省悟发幽居。离退二三载,胜攻半世书。”“行派纷争今甚昔,世情冷薄莫于斯。奔豚窜鼠横无忌,枥马笼鹰辛泪滋。”

  汪老诗集里,最引我共鸣的是写于1994年1月,汪老八十高龄的《叹史》五言长诗开篇的几句:“历史泥巴坨,形状任人捏。或如扭麻花,或如砍木橛。有如娟女俏,有如暴徒虐。也有骷髅堆,也有鳖龟穴。总属帝王谱,扬善而隐恶。成败定是非,满纸尽胡说。”《史记》以下的浩瀚正史不必说了,即如今人,虽把“实事求是”、“彻底唯物主义”成天挂在嘴上,却视历史为泥巴坨,随意捏弄,今日如此说,明日来个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功”与“过”可玩“换头术”,连确凿事实也可以恣意抹杀或制造。这种风气,至“文革”而臻巅峰。汪老此诗历数汉唐宋元明清,不涉当代,接着总结规律:“内争长不息,国势久孱弱。统治与民众,欺诈相对立。指鹿以为马,指白误当黑。讲求权谋诈,难以令人折。两岸同协力,足可光吾族。由于阋墙怨,长期不合拍。洋佬收双利,拨弄非止一。长此隔两边,可能除球籍。无以服众心,媚外有何益!市郊存闲者,读史长叹息。”辞严意遥,足堪掩卷三思。所幸汪老挂怀的问题,正在往与他期望相符的方向发展,汪老有知,当可欣慰而笑。对自己身上的老年常见病症,汪老也自作诗自嘲,称自己为“早糊涂”,其实从《叹史》这样的诗就可以看出他仍然多么睿智和清醒。《猪年春节玩笔》说:“傲立寒风心意暖,晨光不到不归休。”又有“发如丝白未为老,心似火红永是春”之句。马序说汪老有“一颗仍在搏动着的、火热的赤子之心”,一点不错。

  汪老诗集中,怀人、咏景、赠友、故地重游等题材,都有佳作,只惜篇幅所限,无法一一列举。

  汪老虽是我极崇敬的前辈,但地位悬殊,只是遥远瞻仰,从无近处接触。我第一次见到汪老,是被借到省委宣传部图书室帮助整理图书,这项任务就是汪老布置的。他常去找书,对现状之混乱不满意,于是命令重新编号上架。还叫立刻购置一套俄文版的《苏联大百科全书》供他使用。理书这差事我很喜欢,在那儿帮了一两个月的忙。其间汪老果然来找书了。当是觉得他很老(其实才四十多岁),形貌很像文学界的蹇老(先艾)。“大跃进”运动开始,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口号鼓动下,全民办工业,省地县区乡都大办工厂,很多农民一夜之间成了工人阶级。汪部长很重视这一新现象中的工人思想状况,派出宣传处、理论处以及我们友协的人,去作调查研究,并决定要写成一本人物特写类的书。他要求写得生动活泼些,带点文学性。我分到的任务是一位汽车制造厂的老工人,创新能手张俊,另一位是轮胎厂的工程师,姓名忘了。分别采访了两三次,写成三千来字的东西交上去。忽一日,友协的领导(也是一位老革命)竟向我垂询文章怎么才写得好,令我大诧,后来听说是汪部长通观全部书稿后,对我那两篇有所谬奖,可见汪部长“一言九鼎”的分量。其实我是学写小说的,在细节、结构、语言方面当然比弄政治理论的同志们要熟悉些而已。不久“三面红旗”捅的大娄子出了,从中央到省市县分别组成庞大的工作组下乡去反“五风一化”(浮夸风、干部生活特殊化等等),亲见农村的惨状,这是我最深刻的人生一课。回省后,汪老组织机关进行整风学习,友协与宣传处编为一组。汪老以“端正学风”的题目,把几份在“大跃进”中忘却一切客观规律,大话说到荒谬程度的绝密文件,发到组里让我们这些小公务员学习。这种胆识和气魄,当时令我们有点瞠目结舌,又有点喜出望外。那些大话,我至今还能复述大略,可见印象之深。农村经济稍得复苏以后,省里组织一批文学作者下乡采访,撰写“公社史”一类文字。我被调入这个“省报告文学组”,第一个目的地是毕节县的弯腰树生产队,以战天斗地的大寨精神闻名于世。入村后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将近一个月时,有一天我们在土里劳动,远远看见一些干部陪着汪部长来了。第二天,忽然通知全组撤离。在县城洪家山招待所住了几天后,转赴另选的遵义县三岔公社。慢慢才听说,汪部长到弯腰树走了一圈,发现全队社员茅舍群中唯一一幢瓦房,正是队长的,他认为这样的干部不能写,决定转移。我们听了,对他的眼光敏锐十分佩服。我们在三岔住了七、八个月,分头动笔写报告文学了,忽然传达“四清”运动开始,匆匆作鸟兽散,各回机关。旋即汪部长遭罪,我所在的省广播电台“面上四清”结束后,我也调往乌蒙大山学做中学教师去了。还有件小事值得提提。在“打倒封资修”口号大行其道时,汪老在一次讲话中说:“封”和“修”的东西是应该打倒,但“资”字号的许多东西,历史地看,不少有其进步意义,不能一刀切,要作具体的分析和选择。以上诸事虽属琐屑,却可以小见大,举一反三。汪老直到离休度晚之际,还对一些人积习难除说空话大话的现象写下辛辣的诗句:“口兹口兹漫吐胸中乐,坦坦全忘天下忧;抬身气势云成雨,放手翻腾马变猴。”讽刺机关臃肿、文山会海则云:“穿街越巷立衙门,百蔓千藤理不清。文若山堆折屋脊,印如斗大制人咽。昏昏聚会无休止,叽叽蜚言任自听。豆般事项来回转,四化新风大径庭。”纵观汪老半个多世纪的革命生涯中,实事求是、独立思考,不唯书,不唯上,不人云亦云,只认理不认权的思想和态度,是一以贯之,百折不挠的。汉代有一位宁砍头也不向仗势欺民的公主低头赔礼,因而被称为“强项令”的董宣。汪老也是一位强项的倔老头。我孤陋寡闻,觉得汪老属于干部中的“稀有金属”,非常非常了不起!

  汪老在《筑城答友》诗说:“黔灵崦下府,秀丽甲春城。时运将开发,新风步上乘。廿年栖息地,四顾自常情。来去同萍迹,是非悉任评。”在《哀悼西路军宣传队》中又说:“后死荣为先死悼,知为后死悼者谁?”汪老这样的革命前辈,这样的思想家和诗人,贵州人不会忘记他,一切知道他的人不会忘记他。后来者会永远崇敬他,怀念他。


到过这里的访客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