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屠玘华
2004年10月8日,胡风的夫人、儿童文学作家和传记作家梅志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终年90岁。
很多人都知道著名的文艺理论家、翻译家胡风,而胡风夫人、作家梅志的名字却鲜为人知。无论胡风是地位显赫、名噪一时,还是落魄失意、身陷囹圄,梅志一直站在丈夫的身后,默默地向他传递爱与力量,用自己柔弱的双肩拉动着他沉重的命运之舟。
■一颗“流星”与一颗“恒星”的死心塌地
梅志本名屠玘华,“梅志”是她的笔名,这个笔名取在她20岁那一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之时。
1933年6月的一个下午,梅志来到韩起夫妇的住地,在那里认识了当时的“左联”负责人之一胡风。此前,韩起曾在胡风面前夸奖过梅志,两人见面后,清纯秀美的梅志理着短发、穿淡蓝色布旗袍的模样,便牢牢地印在胡风的脑海里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终于向她袒露了自己的心迹:“我不能再隐瞒了,只有你才能给我一个归宿,只有你才能将我从混乱的感情中挽救出来……”那年的12月24日,平安夜,他们开始了日后长达51年的共同生活。
胡风个性执着,脾气很硬,但是很单纯,脑子里除了诗和文艺及鲁迅,其他的东西装得不多,梅志从此担当了一个不计回报的助手角色。从结婚那天起,梅志就为胡风抄写文章,甚至身怀六甲临盆在即依旧为他誊稿。八年抗战在重庆避难时,年轻的梅志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在床头为婴儿缝缀衣衫,第三天就下地为丈夫烧水煮饭。拉着风箱,扎着腿,包着头,完全没有自己。可以说,胡风一生中有两个巨大的支撑,除了鲁迅再就是梅志。
上世纪30年代初,梅志就开始文学创作。她忙里偷闲地写点自己想写又爱写的童话。那时,她写了许多生动活泼的儿童故事,如《小面人求仙记》、《小红帽脱险记》、《小青蛙苦斗记》……
梅志曾自喻是儿童文学创作领域里的一颗“流星”,匆匆而过,“落在了黑暗中与人世隔绝20余年”。可喜的是,80年代,胡风平反后梅志再次出现在文坛上。梅志重新执笔所写的《胡风传》、《胡风沉冤录》和其他的回忆录,诸如:《往事如烟》、《伴囚记》、《在高墙内》、《我与胡风》和杂文随感集《花椒红了》等先后问世。那些曾引起广泛影响的童话故事也结集为《梅志童话诗集》、《梅志童话选集》出版发行。
■一份“三十万言书”的问世与一家老少的境遇
1954年,胡风给中央政治局写出长达27万字左右的《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即通常所说的“三十万言书”)。次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作家舒芜写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不多久,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逮捕胡风。1955年5月17日晚,当时胡风、梅志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公安部来人要带胡风走。黎明,梅志也被带到看守所。
胡风、梅志被抓捕后,外婆带着几个小外孙苦捱风雨。冬天来了,外婆衰弱的身板抵挡不了北国隆冬的朔风,得了肺炎;加之平时吃不好,营养不够,一个80多岁的老人怎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医生没能挽救老人的生命,停尸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女儿晓风向公安部请求,让妈妈回家料理丧事,总算被允许了。1961年3月,在被关押整整70个月后,梅志从看守所被放出来。
■十个春秋的聚散与一生一世的守望
为了不惹出事端,梅志极力避免与人交往,生活非常低调,但胡风的安危却无时不牵挂着她的心,她多次向公安部写信询问胡风的下落并要求见胡风。1965年,公安部同意梅志去秦城监狱看望胡风。
那天早上6点,梅志早点都没吃就匆匆离家赶车。第一次探视亲人,她带了些吃的,还带了一套日译的马恩全集及一张《简易太极拳图》。来到监狱接见室门口,见到大厅深处有人陪着一个穿蓝衫裤的人正匆匆地向这边走来;到眼前,梅志才看清原来就是丈夫胡风。
胡风告诉梅志,他在这里写了不少的诗,说是写,其实是在心里默吟。有给妻子的,也有给孩子们的。很快,探访时间到了,胡风被带走。走到门口时,他回转头来,向梅志摇了摇手,脸上带着笑容。这一笑给了梅志很大的安慰,一如过去丈夫对自己的微笑。
年底,胡风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剥夺政治权利6年。梅志在公安部看到了判决书。不久,让梅志感到意外的是———公安部通知说,不准备送胡风“劳改”,而是本着“宽大与严惩相结合”的原则,把他送回家,监外执行。于是,梅志停下为丈夫“劳改”准备包裹的活计,坐着公安部的车,把胡风接回了久别了10年的家。
■一半是苦一半是乐与一个难了的期盼
1966年春节后,公安部来人通知胡风全家迁往四川,并已安排梅志在四川省文化局资料室工作。2月25日,梅志夫妇将所有的家当打包托运,举家踏上远赴西南四川的路程,这对苦难夫妻开始了他们相依为伴、颠沛流离的异乡苦旅。
初去四川的日子很平静,胡风虽然受着严密监管,但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相当大的改善,住着五大间房子,还可以天天去治疗旧疾。从北京托运的藏书运到后,梅志夫妇每天翻看旧书也能摆脱些心中的郁闷。
有时,管教干部同意梅志夫妇在傍晚可上街走走,到附近的文殊院去喝茶乘凉。文殊院有很多老茶客摆龙门阵,只要用心听,可以听出不少生动的小故事。梅志常常被这种市井生活气息所感染、打动,胡风也总会提醒妻子:“你要多观察他们的生活,学习他们的语言。这样,你在四川住几年后,就不会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如果能与胡风在成都平静地老去,对于梅志来说也是个不错的晚年。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1966年9月,胡风、梅志离开成都,被转移到四川省公安厅下属劳改局办的劳改茶场———芦山县
苗溪农场。在苗溪农场,他们住的小房子不能开伙做饭,却总有老鼠和蛇“光顾”。这样苦中作乐的日子也只过了一年多,夫妻俩又被迫分开了。没有胡风音讯的梅志一直滞留在苗溪农场,先是在劳改医院洗血绷带,直到双手手指溃烂才获准改做针线活;后来她又去苗溪茶场女二队劳动,按就业人员领每月两元的生活费。对于自己所遭受的磨难,梅志并不放在心上,她日夜盼望的是能知道胡风的下落,因为守护他的生命就是维系家庭的完整———这也是当时梅志最大的期盼。
■走出一堵厚厚的高墙与走不出一洼曾被打湿的心境
自从苗溪农场一别,夫妻俩又离散了五年多,直到1973年1月,梅志才被送到四川省第一监狱与胡风相聚。其实,到1969年5月,按原判,他的14年刑期已满,但“文革”砸烂了公检法,原判不作数了。1970年初,他被戴上手铐脚镣解往四川省第一监狱。“四川省革委人保组”宣布将他改判无期徒刑,不准上诉。此后,在大监房里,他受尽了欺凌和侮辱,还曾亲眼见过别的政治犯因“死不改悔”而被当众改判死刑、拉出去枪毙的场面……长期承受巨大的精神折磨,胡风的精神终于崩溃了,他患上了心因性精神病,在监狱里多次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监狱当局才决定千里迢迢地将梅志接来……
在梅志眼里,胡风向来是腰杆挺直,气宇轩昂,压不倒,摧不垮。但这次在监狱里重逢,眼前的胡风眼皮耷拉着,神情木讷,双臂垂直,佝偻着背,踉跄地走着———哪还有以往胡风的影子?梅志流下了痛苦的眼泪,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必须镇定!此时,自己必须以最大的韧性去唤回丈夫那清明的理智,使他的心灵复苏!
不顾旅途的疲劳,梅志把监狱分配给他们的房间一点一点地收拾干净,用从苗溪带来的鸡蛋和从成都买来的腊肉给胡风下面。可胡风不敢吃,还埋怨梅志是给他加罪。晚上,梅志好不容易安排他睡下,可半夜里他却又爬起来,将行李打好,说马上会有人来把他带回大监房去,还说这只是让他们夫妻见最后一面的……此时的胡风已经陷入一种深深的痛苦与恐惧。没人的时候,胡风便含糊不清地哭诉自己该死,连累了妻子;埋怨梅志不该贸然来监狱,因为自己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旦精神病发作,失常的胡风在房间里狂呼乱叫……
丈夫的这种不正常状态,令梅志心力交瘁,痛苦不堪。然而,她心底里有一个信念:不能死,一定要等到平反的那一天。每当胡风犯病,她就像母亲哄孩子似的温柔地安慰丈夫,直到他渐渐地平静。
渐渐地,胡风的饮食起居恢复了正常。梅志又设法将他的心思引导到对往事的回忆和写作上来。令她高兴的是,丈夫不仅记忆力没有丧失,文字表达上也和从前一样严谨。
1976年10月里的一天,胡风和梅志正坐在台阶上搓玉米粒,忽听得广播里传来“狄克是何许人也?……”梅志赶紧叫胡风留神听下去。这篇鲁迅的杂文《三月的租界》如今重发,必有深意。虽然情况还不十分明朗,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无论是整个形势,还是他们个人和家庭的命运,都出现了那渴望已久的转机!
1978年2月的一天晚饭后,梅志听到自己摘掉“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帽子这个消息。
1979年1月11日,胡风得到监狱释放。
■一个追讨回的清白和一个永恒的记恋
“文革”结束,胡风也得以重见天日,但他的身后仍有一条粗粗的“尾巴”。能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这是胡风晚年最为记挂的事。为了还丈夫以清白,梅志四处奔波。
1980年7月,胡风出任文化部艺术研究院顾问。9月底,为胡风平反的文件下达,中共中央转批公安部、最高检察院、最高法院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复查报告,说这是一起错案,但胡风的言论是错误的,其活动带有宗派色彩。梅志不服气,继续奔走,要为冤屈的丈夫讨回彻底的清白。
次年初,梅志全家迁入文化部分配的住宅,合家团聚度过了胡风平反后的第一个春节。这一年从春天到秋天,梅志与女儿晓风陪同胡风在北京和上海两地住院治疗。冬初,胡风被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和政协常委,又出任中国作协顾问。11月,全家在新居为胡风庆祝80岁华诞。
在1983年春节后的两年时间里,胡风的病情相对稳定,这是他最后一个写作的黄金时期。这时,梅志也以较多的精力从事写作和协助整理胡风的评论集。1985年初,胡风出现消化道症状;4月,被确诊为胃癌晚期。当月下旬,梅志及子女根据胡风本人的意见,以家属名义向中央提出申诉,要求尽快复查1980年下达的“文件”,以使胡风生前能看到对他的平反。
6月8日,胡风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享年83岁。直到去世,历史强加在胡风身上的“尾巴”也未能去掉,他抱憾而终。胡风弥留之际,梅志抚摸着共同生活了51年的亲人的手,强忍泪水说:“你放心,谁也不会再来诬蔑你、往你脸上抹黑了。我会为你说清的。”这是一个庄严的承诺,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承诺。
这一年,公安部在胡风结论中去除了胡风曾参与剿共和为日本人服务的不实之词。三年后,中央下达通知,认为胡风言论没有错误,“胡风集团”纯属子虚乌有。
《北京青年报》2004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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