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瑗是外语系的老师
上世纪60年代,我是北师大中文系的学生,而钱瑗是外语系的老师,她只是我广义上的老师,并没有直接教过我。在大学里,隔系如隔山,不要说不同系了,就算是同系不同级,甚至同级不同班,也少有往来。如果不是“文革”中打破了系与系之间、师生之间的界限的话,我大概也不会与钱瑗老师交往。
交往也必得有个机缘。那个时候,我和外语系学生张仁强来往甚密,他常来我宿舍串门瞎聊天。那天我们走在校园里,学校美工组正在架设梯子画毛主席挥手的彩色油画;仁强指着其中一人说:“钱瑗。”在此之前,我从他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也知道她当时在历史系任教的丈夫因被怀疑是“五一六”分子而被隔离审查期间在学校自寻短见,当时他自尽的宿舍楼还拉上“某某某自绝于人民!”的大标语,名字被打叉。是仁强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那是她的丈夫。我一直也不敢向她问起此事,也不知道应该说甚么才好,只得好像甚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甚么都不说。不说,当时是因为不会说话,如今回想,大概也是不忍触痛她内心的伤处。但从表面看来,她斯文如昔,说话柔婉,但我想,所有的暴风骤雨,她都在默默承受。
有一天中午在饭堂吃午饭时碰到她,我和她站在饭桌边一面吃饭一面聊天,说起翻译小说,提到傅雷,她说是世叔伯,但他译的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没看过。这个长篇小说在文革前便被视为宣扬“个人英雄主义”,当然上不了中文系的课堂,甚至学校图书馆也不出借;文革期间更加无处可寻。我手上存有一套,便借给她看了。她看完后说了甚么,我都不记得了。
我却记得,在我获准移居香港,即将离开北京时,我又在吃午饭时在饭堂碰到她,我向她告别,她笑说,好多年前她爸爸在香港投宿客栈,推门进去,管房的说没房间,钱钟书争辩道:门口明明写“有房间”嘛!那管房领他去看,指着那牌子大声说:“硑房间!”原来,大学者钱钟书也被广东字“硑”难倒,“硑”字也看成“有”了!
我来香港后,一直都有和钱瑗通信,那时我在补英语,她在信中便告诉我许多学习英语的方法,可惜我太懒,终究也没有所成。当然,我的资质也远远不及钱瑗,即使我用功,只怕也无法长进。钱瑗上大学时的专业是当时在内地最吃香的外语———俄语,留校任教后,由于教学上的需要,转向英语。这种转型,我想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功的,但她做到了,而且业务冒尖,除了家学渊源之外,定必还有过人的智力和自身的努力。怪不得杨绛这样写她:“阿瑗是我生平杰作,钟书认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读书种子’。”1990年,钱瑗又到英国访问半年后经香港回北京,那天晚上,仁强在尖沙咀请她吃饭,我作陪。饭后到他当时在美孚新的家小坐叙旧,然后我们再送她回她借宿的中文大学宾馆。当我们的车子徐徐开走,我回头一望,夜色中见她仍站在那西班牙式建筑门前挥手。这是我离开北京后第一次重逢钱瑗,没想到竟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回京后仍有书信来往,只是本来就不密,往后就越来越疏,以致音讯全无,我也不以为意,觉得大家都忙。当她去世的噩耗传来,我简直不敢也不能相信。读《我们仨》才知道,她1995年腰痛求医,1996年一月住院。但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信中从没透露过。我又想起,上世纪80年代中,钱钟书的小说《围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钱瑗还请她爸爸题签赠我,由她寄来。我并没有见过钱钟书,这本书一直留在我书架上,每次望见,恍惚便闪烁着钱瑗老师那斯文的笑容。
钱瑗-尖兵钱瑗折叠
钱瑗和她父母一样,志气不大。她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立志要当教师的尖兵。尖兵,我原以为是女儿创的新鲜词儿,料想是一名小兵而又是好兵,反正不是什么将领或官长。她毕业后留校当教师,就尽心竭力地当尖兵。钱瑗是怎么样的尖兵,她的同学、同事和学生准比我更了解。
钱瑗坚强不屈,正直不阿。北师大曾和英国合作培养“英语教学”研究生。钱瑗常和英方管事人争执,怪他们派来的专家英语水平不高,不合北师大英语研究生的要求。结果英国大使请她晚宴,向她道歉,同时也请她说说她的计划和要求。钱瑗的回答头头是道,英大使听了点头称善。我听她讲了,也明白她是在建立一项有用的学科。
有一天,北师大将招待英国文化委员会派来的一位监管人。校内的英国专家听说这人已视察过许多中国的大学,脾气很大,总使人难堪,所以事先和钱瑗打招呼,说那人的严厉是“冲着我们”,叫钱瑗别介意。钱瑗不免也摆足了战斗的姿态。不料这位客人和钱瑗谈话之后非常和气,表示十二分地满意,说“全中国就是北师大一校把这个合作的项目办成功了”,接下来慨叹说:“你们中国人太浪费,有了好成绩,不知推广。”钱瑗因为这项工作获得学校颁发的一份奖状。她住进医院之前,交给妈妈三份奖状。我想她该是一名好的小兵,称得上尖兵。[3]
钱瑗爱教书,也爱学生。她讲完课晚上回家,得挤车,半路还得倒车,到家该是很累了。可是往往到家来不及坐定,就会有人来电话问这问那,电话还很长。有时晚饭后也有学生来找。钱瑗告诉我,她班上的研究生问题最多,没结婚的要结婚,结了婚的要离婚。婚姻问题对学习影响很大,她得认真对待。所以学生找她谈一切问题,她都耐心而又细心地一一解答,从不厌倦。
人物评价折叠编辑本段
钱瑗教的文体学是一门繁重而枯燥的课,但她善用例句来解释问题,而选择的例句非常精彩,就把文体学教得生动有趣了。她常上新北大(旧燕京)的图书馆去借书还书。她把借的书读完一批又读一批,读了许多英国文学作品,这为她选择例句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杨绛
钱瑗去英国进修的两年,学习非常刻苦,她说,导师指定阅读某一诗歌作品,开始怎么也读不懂,非常着急,于是她找了许多同时期的其他诗歌作品来读,进而研究诗歌的韵律。待她读了足够多的书,再回头来读导师指定的诗歌。她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就一个劲儿看书,她重读许多外国原版名著,说:“这下有时间精读了,还真又读出不少心得来。”病中仍不释卷,勤于思考。--------钱碧湘
乐观,坚强:
面对病痛的折磨,不肯认输。
一般人总喜欢说自己的病,但钱瑗可不那样,她始终热情的关心别人。------钱青
在“文化大革命”中,面对坎坷的境遇和受到的打击,她没倒下。她镇定,坚毅,还是坚韧不拔的继续做学问。
淡薄名利,谦虚:
去英国进修,名额有限,她不去争,临到资格考试,有人退缩,她才被公推出去应考。
她从不以家庭背景骄人,只是非常感激父母给她的不言之教。
脱俗:
钱瑗是个忙人,从来不参加游山逛水的活动。她在开会前常常去当地的师范学校开会或讲学。会议结束时,她要不马上回到北京学校,要不就在旅馆里看书备课,很少跟我们大家出去玩。
她永远把别人放在前面,从来不考虑自己。
有的人你跟他打了一辈子交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有的人你见他一面,就把他看出个八九不离十,钱瑗属于后一种人。-------叶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