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剑生——我的大头老兄
1963年9月1日,我到北京八中高一5班报到,一进教室,第一个就碰到靳剑生。当时的他完全是一个阳光少年,圆圆的脸上忽闪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摆出一副大哥哥的神态,用他特有的带鼻音的声音,热情地主动与我打招呼,介绍当天的活动,介绍班主任邹宝贵老师,领我去大操场,领我去厕所,领我四处参观。他的热情和关切,他对母校的热爱和自豪,强烈地感染了我,我们一见如故,我们之间,在八中的5年同窗之谊和在人生之旅的48年深刻交情,就此展开。
北京八中历史悠久,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和光荣的革命传统。在老师们辛勤教育培养下,在八中校风的熏陶下,在我们班的头三年,剑生在德智体美劳各方面得到全面发展。他的基础知识越来越扎实,各科成绩稳步上升,虽然没有邱明、郭铨等那么拔尖,但也总是名列前茅。他独具慧眼,初中学的是俄语,高中毅然半路出家改学英语,并担任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在业余活动方面,他几乎无所不通,并且样样精通。打扑克、下围棋,排球、篮球、乒乓球,他都是佼佼者,尤其令人羡慕的是,有时,在没有任何东西的情况下,他半闭双眼与人下起了盲棋。由于他兴趣和爱好十分广泛,也由于他关心他人、乐于助人,他与同学的关系一直很不错。我们班有十来位同学来自农村,剑生与他们关系也都很好,尤其是住校之后,与他们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关系更加融洽。城里的同学家庭背景也各不相同,但他与所有同学都很团结。
今年是学雷锋活动50周年,而剑生到八中那年,是学雷锋开始之年。他积极投身到这场伟大的活动中,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多做好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午饭时,他积极主动地去食堂打饭,主动地给大家分菜、分饭、分汤,看到有的同学没吃饱,有时还主动地将自己的半个窝头或馒头送给同学。剑生在下乡劳动中表现很突出,努力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他看见房东梳着辫子,就亲热地称她为大姐或大嫂,把人家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们都叫她大娘。他积极主动地帮助老乡扫院子、挑水、打扫房间。在劳动中更是拼命出死力,我在日记里有剑生在竞赛式的摘棉花劳动中,获得第一的记载。我们高一时有一次劳动,下火车后,要再走15里地。为了鼓励大家克服疲劳,早些到达,当时是我们的俄语老师,高二当了我们班主任的曹明光老师,组织了宣传鼓动队,剑生积极参加,打着快板,高声朗诵,鼓励大家克服困难,战胜疲劳,坚持前进。
在八中的头三年,我们每年都参加国庆游行。我们光着上身,下身穿着蓝色三角式游泳裤,同穿着红色游泳衣的师大女附中同学一起,组成体育界的游泳大军,在训练一个月的基础上,在十月一日上午,以整齐划一的正步走,由东向西穿过天安门广场,在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中,高喊着“锻炼身体,建设祖国;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口号,接受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的检阅。十一和五一的晚上,我们到天安门广场当标兵,维持联欢晚会的秩序。每次都要彩排两次。彩排都在晚间进行,初春和中秋,晚上也很凉。由于患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剑生每次参加活动都要发病,看他眼泪鼻涕不停地往外流,十分难受的样子,大家都劝他休息,但他从不退缩,坚持到底,哪怕事后发烧躺倒也在所不惜。他把节日的活动当作政治任务来完成,他一听到“运动员进行曲”,就很激动,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为能参加节日活动很骄傲,很自豪,但他没想到,与他并肩前进的女生队伍中,有一位十多年后成为他相濡以沫的终生伴侣。很多同学都记得,为了给班集体争光,剑生曾勇敢地承担起全班大合唱音乐指挥的重任。为此,他利用业余时间对着镜子刻苦练习,认真揣摩,在正式演出比赛中,虽然节奏快了一些,但还是圆满完成了任务。我们那次演出的歌曲是:“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我和剑生都是归侨。他出生在美国,我出生在苏联。我们的关系就更亲密。我们的父亲也有类似的遭遇。我父亲在大革命失败后,被中央派到苏联中山大学学习。在校受王明宗派集团陷害,被斯大林流放到北极圈以北的极地地区。剑生的父亲是著名遗传学者和育种专家,曾任金陵大学农学院院长,但由于他是孟德尔-摩尔根学派的,而我国当时是苏联李森科为代表的所谓米丘林学派掌控,所以,这个来自山东德州农村的苦孩子,曾留学法国,英国剑桥的硕士,美国哈佛的教授,一肚子的学问,一腔报效祖国的热血,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幸英年早逝。剑生的悠悠爱国心,拳拳报国志,来自父亲的遗愿,包含了这位出生在异国他乡的游子,热爱祖国,决心继承父辈的遗志,报效祖国的强烈愿望。
剑生在八中的学习成长并不是风和日丽、一帆风顺的。不知何时他被扣上了海外关系的包袱,经常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也因此险些成为阶级斗争的靶子。虽然团支部讨论过他的入团申请,但他最终没能如愿。65年底,当我和邱明被发展入党时,他对我表示祝贺,还说了一句:“你还18呢,我都19了。”这句话使我长时间地心痛。它的弦外之音是:“你都入党了,我还没有入团”。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剑生当然有他自己的不少缺点和不足之处,有不少需要努力改进的地方。但他的优点也很突出,尤其他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向上、执着进取的精神难能可贵。现在看来,这谁也不怨,谁也不怪,是时运不好,是从“四清”到“文革”当时的政治环境,即宁左勿右越来越左的政治氛围使然。盘错见利器,疾风知劲草。挫折和逆境的考验历练,是使青年学生走向成熟的催化剂。当剑生离开八中,离开这一人生中关键时期的思想政治熔炉和文化知识摇篮时,他已经能从容面对一切,始终面对现实微笑了。
我很遗憾没能与剑生一起参加大串联。头一次,我们是错过了。第二次,剑生和徐援助到南方去串联,没有告诉我。他们担心,如果我真跟他们去了,对复课闹革命和军训影响太大。离开八中以后,我西去青海,剑生北上内蒙。我们经常通信,他曾寄来他与赵庄丁在大草原骑马的照片。后来我们都先后回到北京并恰巧都住在万寿路中组部招待所(现在的万寿宾馆),能经常见面。1976年5月,我和陈巧巧结婚时,剑生和彬彬送来两床真丝被面和两个精致的笔记本。笔记本我一直保留着。78年初,我父亲不幸病逝,剑生与彬彬和彬彬的爸爸妈妈参加了中组部举行的追悼大会。不久,剑生的妈妈也不幸去世。剑生委托我主持了告别仪式。由于他父亲走得早,母亲后来改嫁。剑生曾给我看过他母亲写的信,字里行间透露的信息,改嫁是为了寻求依靠,以便更好地抚育子女,让我感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母亲二战时曾在美军服役,这段本应引以为荣的反法西斯光荣经历,在很长的时期内,是曾压在他们全家心头的沉甸甸的乌云。总之,不论岁月如何流失,不论我们身处何地,我和剑生始终是心心相印的同班同学,他一直是我的大头好兄弟。我竟天真地认为,一切一直都会是如此。
听到他突发重病的消息,我感到很突然,很震惊。我和巧巧到医院去看他,他好像变化不大,使我稍稍安心。第二次和夫人及小弟周太和到家里去看他,他似乎还可以。他绘声绘色地讲他和彬彬在美国“洋插队”的艰苦岁月。我们聊了有两个小时,实在是怕他累着,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彬彬送出来时告诉我们,他脑血屏障已经被打破,前景不容乐观,使我的心一下被揪起来,心中十分不安和难过。但我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了,没想到那次就是诀别。他永远地离开了,他是带着对祖国的深深的爱,离开的。他虽然不是出生在这里,从他在波士顿剑桥呱呱坠地起,他就天然具有美国国籍。但祖国在他心中召唤,磁石般地吸引他两度离开大洋彼岸,第一次是随父母到这里学习成长,第二次是自觉地回国创业奉献,并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带着对家人亲友的深深的爱,离开的,离开与他风雨同舟近四十年的坚强的夫人,离开他引以为荣的优秀的儿子,离开曾与他相依为命的最疼他的姐姐,离开那么多爱他的,他也爱他们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
2月29日下午,我应邀接受了凤凰新媒体黄海燕副总编辑的采访,追忆与剑生的八中同窗岁月。为了集思广益,我向班里的同学发出邀请,最终有:吴铁英、肖惠、唐钰、周宁、徐祖淳、华克辽,加我共7位同学参加。也许是上苍在冥冥之中的巧妙安排,采访地点选在万寿宾馆,而上世纪70年代,即大约40年前,我和大头曾一起在此居住。采访是单个进行的。当一个人接受采访时,其他人就一起座谈。虽然时隔近半个世纪,但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头的轮廓,就被鲜活地勾勒出来。我们追忆那时和他相处的日子,回眸那时他在班上的点点滴滴,我突然觉得他依然还在我们中间,或许他会推门进来,会笑咪咪地用诙谐幽默的神态和语气说,“好啊,你们在说我什么坏话呢?”但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一想到大头真的不在了,那么早就永久地离开了,我们都很难过,心中唏嘘不已。
剑生永远地走了,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愿他含笑九泉,愿他的灵魂在天国里安息。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会记住剑生的,我们会时常想起他的故事,他的音容笑貌会在我们脑海里浮现,他的爽朗话语会在我们耳畔回响,这会舒展我们的双眉,熨平脸上的皱纹,温暖我们的心。俗语说,人是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也要孤独地离开。我知道,剑生永不孤独,他永远与我们同在。
永别了,亲爱的剑生——我的大头好兄弟,一路小心,慢慢走好。
周凭栏泣悼
2012年2月29日北京中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