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无为的生命,虽然让他一事无成,但他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福克纳独坐书房时,默然眺望窗外,在日渐消失又日渐兴起的世界中,他既看到了荣华富贵,也看到了残酷无情:为了让地上长出可供牟利的东西来,可以不惜奴役一个民族,毁坏一片原野。他看到了庸俗、卑鄙、不择手段和旺盛的精力。他更看到他自己:一个羞怯苦恼的人,疑虑、恐惧、担忧,失落感和黑暗感步步逼近,对种种生活问题一筹莫展。若想要在今后的人生中保持自尊,必须有所作为,他对自己说。这时,他的内心涌动着两种互相矛盾的冲动,创造的冲动和破坏的冲动,他回忆,同时进行审判、剖析。这种双重性日渐成为他处理经历和往事的惯用方式和特征。他通过想象和模仿的策略,从伟大的祖先身上吸取精神动力的题材。成年以后,他屡次想起那些讲到曾祖父的故事,常常激动不已。他的曾祖父成了他生活中的伟大人物,精神向导。像曾祖父那样成就军功是不可能了,这时对他来说,小时候“我要像曾祖爷爷那样当个作家”这句话响彻耳根。活在世上,只有写作,写虚构小说,才能驾驭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才能超脱困惑,跨出死胡同,走向宁谧的天地。对于他来说,只有另一个世界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治疗。他决定把天才全部贡献给艺术。
他醉心于过去,忠实于想象。他害怕时光无情流逝,害怕女孩变成女人。福克纳把自己的生存环境渲染成浪漫气息浓郁的世纪末。福克纳创造了说话时充满愤怒困惑的、老是向后看的幽灵昆丁,以及不怒不悲、甚至毫不留恋地接受“文化变迁”的拉克里夫。福克纳发现,人生具有亦悲亦喜的双重性:明知人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却无法向时光报复的悲剧性;人虽被时光的洪流冲走,却可以尽情享用时光的喜剧性。福克纳内心分裂深重,他害怕死于分崩离析,这使他对艺术的依赖逐日加重。他始终有一种恐惧,恐惧有一天不仅创作的狂喜会消失,连创作的欲望以及值得一写的内容都会消失。这种恐惧只有当他的目光被老作家安德森引导到自己的故乡上才戛然而止。“我发现这块邮票大的故土值得一写,一辈子活得多长也写不完。”一个个人物、家族和社会开始在想象中繁殖,场面和情节开始衍生,想象力疯狂地从一种可能飞到另一种可能,不断地涌现新发现,像开掘一个金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