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美的人
从2004年11月24日的《文汇报》上得知,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终于走完了他九十六载的春秋,带着他的座右铭 “朝闻道,夕死可矣”乘鹤西去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八月三十一日中央电视台“大家风范”的节目里,这次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语言和动作已经很迟钝了,不少问题都是王夫人简平替他回答记者的。我是1994年与王老相识的,那年王老夫妇来XZ考察旅游,我聘请他为XZ的旅游顾问,并授予他双河村的“荣誉村民”称号,所以这位美学泰斗和XZ有着特殊的感情,后来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1996年我赴京开会时又特地去拜访了王朝闻先生,这次交谈使我进一步走进了这位美学大家,并留下了难忘的回忆。5月的北京正值春夏交替,京东红庙北里文化部一所公寓的阳台上,一位身裹咖啡色睡袍,满头银丝刚硬而又显得蓬乱的老人正在全神贯注地数着石榴树上含苞待放的花蕾,他就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文艺理论家、雕塑家、艺术教育家王朝闻先生。我不忍心在这时打扰他,但王夫人简平还是把他请了过来,王老匆匆与我与我握过手后随即戴上了助听器,并与我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这是我不到一年时间里两次拜访王朝闻先生了。
王老听我介绍了XZ的旅游近况后,便打开了他那满腹美学论理的话匣子:“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善于发现美,树根也好,石头也好,都是客观存在的,审美者能否发现,发现的深度如何,关键在于审美素养,在于反复审视,这就叫‘旧书不厌百回读’,百看不厌。如果自己没有发现,又不善于去发现,就好比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虽然天天‘阿弥陀佛’却不知其中之涵义……”王老用纯正的四川话和有力而又不断变化的手势表达着纷纭世界中本质的东西,很难相信这位精神矍铄、思路敏捷的美学泰斗已经是八十有七的高龄了。当谈到正确看待人与事物的关系时,三句不离本行的王老又说道:“美是有深度的,有的在表面,有的在内里,那就看你的水平了。有的人长得并不好看,但你与他接触长了,就会发现这个人很美,电视剧里的刘墉长得并不美,人称‘刘罗锅’,但人人看了都喜欢,那是因为他为人真挚,对皇上也不阿谀奉承,敢吐真言,并富有幽默感,甚至受了冤屈后也能忍辱负重,坚持斗争,而在家人面前又故意显得轻松自如,有时也表达一下常人的喜怒哀乐,宣泄自己的情感,所以越看越美。”
了解王老的人都知道,这位美学老人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把任何社会、艺术现象都置于唯物辩证法的宇宙观下加以分析,而且是全方位,多角度的。九四年初夏,王老在登临被李白唱为“相看两不厌”的江南诗山敬亭山时结识了半山腰“翠云庵”里一个叫宗真的小尼姑,交谈中王老得知小尼姑是因“人与人的关系没意思”而出家的,不便深问的王老只好对“没有意思”的潜台词进行推敲,年纪不大的女青年为何要看破红尘削发为尼?这是个值得研究的社会现象。虽然这是几年前的一段往事,而勤于思考的王老却一直在脑中萦怀,至时还想了解其“没意思”的原委,他说小尼姑用非常简练的“人与人的关系没意思”暗示了万般丰富的生活内容,为此引出一番处人处世的哲理;“俗话说‘君子相交淡如水’,朋友相交不是为了利用别人,更不是为了讨好别人,但水有甜也有苦、有咸也有臭,但只有渴了的时候才会去找水。有缘无缘是客观的关系,君子交往只是表面现象,酒肉是交不长的。我们有时看见一个不该死的好人死了,感到惋惜和伤心,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内涵在于“怒”字,我理解杜十娘的怒不是恨李甲负义,而是生自己的气,恨自己竟然轻信了李甲,这么一个不值得信任的角色,而她投江自沉,不只觉得人间已丧失了她的生存空间,而且是以自沉处罚着自己对李甲的轻信。”王老说到这里情有点激动,他引用了川剧剧本中杜十娘的一句唱词“千悔万悔悔不转”,他说:杜十娘的自杀既是处境恶劣的客观造成的,也是憎恨自己“我瞎了眼”式的自责造成的。“我小时候也很不幸”说到这里,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意从他那似笑非笑的脸部掠过,透过他琇琅架眼镜的镜片,我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王朝闻,坐在他故居小朝门的门槛上,期盼着他认为会回来,却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父亲时的情景。
五月的皖南已是“好雨润物细无声”的时节了,而京城的建筑却在风沙的戏谑中发出了低沉的吼声,跳跃性思维的王老又把话题转到了旅游上来了,“恢复谢朓楼件好事,但千万不要硬造假古董,优美的文化是老百姓创造出来的,但真正的美不是做出来的,是自然流露出来的,看似偶然出现,其实是长期审美经验积累而成的。”这大概也是他把唯物辨证的历史观运用于美学研究而得出的结果吧。作为宣州的旅游顾问,王老告诫我,发展旅游业要有民族特色,XC绩溪的“一品锅”,其实就是把红烧肉、荷包蛋、竹笋、干豆腐等山区特产一层层地码在铁锅里再煮熟的,据说是胡适把它带到美国去的,是一道很受欢迎的中国家肴,很有民族特色,对此我是很赞成的,因为里面还包含着民族自尊心。我们发展旅游业就要突出地方特色,比如住民居、吃民餐、建设民居式的旅馆,他多次与我谈起对洛阳龙门石窟门前造了一条假龙颇有想法,并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篇短文,阐述了自己的观点;“龙为中华民族之崇拜对象,但它没有确定不移之具像特征,即使司马迁撰刘邦本纪对其受孕过程也一笔带过而省却无数细节。可惜现代中国许多名胜,例如洛阳龙门石窟,偏有分外热心而缺乏全局观念之建设者,求全而丧失龙门之命名之灵活美与意想之丰富内涵。”王老对旅游美学的理念和观点深深地启迪着我在指导和规划地方旅游开发时应注意的问题,虽然商业化影响已不可避免,但也要处理好眼前和长远的关系,划清民俗和庸俗的界限。
时近傍晚,“在嚣楼”外的风势已经减弱,而谈兴不减的王老又把话题跳到了动物方面,“蛇从不主动向人发起进攻?”“一般不会的,但要看什么蛇了,”毫无准备的我回答道,“人们为什么把兔子说的很可怜,而又把狼说得很凶狠?”“同情弱者也是人性化的本质。”我回答道;“鳄鱼老是看着我,我说它不怀好意…….”童心未泯而又习惯于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别人看过的东西”的王老与我一一探讨着人人都知道,而又很难一语道破的问题,怪不得这位美学老人经常指出“研究者有时不一定能得出完善的结论,但将问题提出来就是创造,就有价值。”王老将我按坐在他那堆满文稿的书桌前,让我观察南阳台上上石榴树反射到北墙书橱玻璃框中的影子,这时我发现石榴树已经变成了一幅虚实朦胧的板桥墨竹图了,诙谐幽默的王老就是一个善于从偶然现象中悟出艺术创作和研究道理的美学大家。起身与王老道别时,他赠送了我一本《我的游踪》,打开封页,扉页上几行熟悉而又古拙的小字映入了我的眼帘“赠燕蟒同志,希提意见。”谁想到这位美学老人竟如此谦逊可敬。
王老虽然走了,但他把“夕不甘死” 的敬学精神永远留在了人间。
(发表于2005年5月21日《文汇报》“笔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