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到天边 ——林冠夫与我(一)
东南沿海多山。山水俨然是我家乡那个百万人口县份的骨血了。平原缺乏。因而吃饭便成了家乡人千载百代最大的人生学问。
那条流经大半个县份的水路,漫长145公里,是瓯江下游最大的北支流,分大小源发端于括苍山系两个不同的山岳,至中游汇流。到了一个名叫潮际的所在,水便渐宽渐深,且浑浊了,那是因为东海的潮汐所致。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条名叫楠溪的江脉,走出深闺,声名骤然鹊起,成了国家重点的风景名胜。
楠溪江据说以水秀、岩奇、瀑多、村古、滩林美著名。一个作家曾以这样的口气写道:我可以负责地向全世界宣告,楠溪江是很美的。很美的当然还包括那些掩映在香樟、古柏和绿竹林中的古老村落。由于偏安一隅,远离战火,故元明时期所盖的房子,至今依旧。清华大学陈志华教授等花了十年功夫写出的《楠溪江中游古村落》一书,称其囊括了商品社会前中国传统农村所有的建筑式样。“申遗预备清单”上说:楠溪江古村落其聚落形态与自然山水的天然融合,人工美、社会美和自然美的高度和谐,在中国建筑史、规划史的研究上具有极高的价值。其建筑风格及其文化内涵,前可追溯至晋人风范特别是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诗魂,后则孕育了以叶适为代表的一批理学大师。其内含的人文精神,可成为当今建筑一个方向的提示。
而在我们这些游子的眼中,这条江及其两岸的古老村落,其实稀松平常,我们原本就生活在这里,原本就这样一代一代艰难地生活着。只是比起其他地方,多了份亲切和念想。毕竟,这里是我们童年生活真趣的所在呵。而我们后来的飘零岁月,也大抵同时生活在对这条江水的怀想中。
我的老师林冠夫在他晚近的诗作中有过这样的想念:
阔别家山四十年
长依北斗望南天
异乡纵有佳风日
心系楠溪一水边
毕恭敬止的桑梓情念,躍如。
为旅游,楠溪江便诞生了很多传说。譬如,绿障山是谢灵运山水诗的摇篮,陶公洞是山中宰相陶宏景修道的福地。什么一门五进士,三代四公卿。什么司马宅,平章府,十八金带云云,大抵无从稽考。所谓耕读传家的理想社会,不过是后代文人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一个连肚皮都填不饱的传统社会,能有几人读得起书?方圆百里哪怕出一个秀才,都是“于汤有光”的大荣耀了。几千年来,在正儿八经的史书中,我就找不出几个家乡的先贤。
奇怪的是,上世纪初,在我们楠溪江上游的大源流域,很是出了几个有影响的革命者:谢文锦,李得钊,胡识因……还有好几个留苏的布尔什维克。而胡公冕、金贯真所领导的红十三军,还真的轰轰烈烈赤化了好些时日……相比之下,小源的人就少了这份豪迈和彪悍,显得更内敛些,隐忍些,也更文化一些:出过中国政法大学的大校长,北大、社科院的好几位大教授……而我的老师林冠夫,就出生在小源流域碧莲区一个叫林山的小小村落。
大概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所读的那个山区小学,很是聚集了几个爱好古诗词的老师,他们互相酬唱又彼此互不服气。只是对高志远老师的诗作,颇为认同。问其原由,说,林冠夫看过。至于林冠夫如何评判,则语焉不详。我很惊讶:林冠夫,何方神圣?校长程明龙老师压低声音说:“不得了,大文豪,在中央!”
那是1975年,冠夫先生的确是在文化部的某个部门。在我们这些乡下人看来,文化部就等于中央。先生后来回忆说,那几年,倒真是吃了几顿好饭,住了几夜大宾馆。但是……在那个胆颤心惊的日子,这种饭,这种觉,能安稳吗?我没有问,我不想触及一个老人曾经的心颤。
我生也晚,在楠溪江下游浑浊的江水边一个巴掌大小的村庄,度过了十三个无忧的岁华。原本,与遥及百里的小源林山以及少年即负笈远游的冠夫先生,不可能有什么特别的纠葛。也许,是文化这条小小的绳子,系住了我们这两只大小不一的蚂蚱,并在一个偶然的机缘如此温暖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