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先师孙景尧先生
追忆先师
刘耘华
1988年5月的某一天,我收到了苏州大学研招办的一封来函。打开一看,原来是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里边说,我已被该校文艺学专业录取,在比较文学方向下攻读硕士学位。当时,我是湖南省茶陵县文化馆的文学专干。
入学以后,我才得悉我被录取的原委。那一年,我其实报考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我是一个理科生,大学毕业后又阴差阳错地被分配到县公安局,接着被派遣至一个山区派出所任内勤(通常,晚上只我一个人住在所里)。我干公安的最大体会是,作为一个“公家人”,任何人都有权利在任何时间来敲你的门(周日可以休息,那是后来的事)。有的时候,我半夜被叫醒,就因为一对小夫妻打架。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我实在没法长期忍受这种生活。所以,当一个偶然的机缘让我结识了县文化局领导,后者在读了我发表的一些散文、诗歌之后,征询我是否愿意去文化局工作时,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样,在1986年10月底,我就来到了到县文化馆,担任内部刊物《铁牛潭》的编辑。
那时,我算得上极热忱的一名文学青年,一心一意做着“作家梦”。但是,几年下来只发表了少数诗歌、散文。在派出所工作时,我曾与团县委(书记是我的大学同学)一起邀请株洲市知名青年诗人刘波来茶陵讲学。刘波对我说:你过的是最文学的生活了。他的意思是,派出所整天接触三教九流,生活理应最丰富生动了。但我当时的反应,却不是庆幸,而是难受,甚至还略带一点惭愧:过着“最文学”的日子,却写不出“最文学”的作品,太不像话了!自己捉摸原因,以为是文史根底浅,表达力难以到位使然。因此,我便矢志读书,准备报考研究生,盘算着等到自己有了更高的文史素养之后再回头来搞创作。我从一位“考友”那儿获得一本全国研究生招生专业目录,反复翻阅之后,决定以苏州大学作为报考目标,该校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只考“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写作”两门课程,对于我这个在中外文学与文论等方面均所知甚少的理科生来说,这无疑是上上选择。
1988年1月,我记得天气相当冷,我与本县的一些“考友”同赴株洲市教育局参加考试。考试结果到4月方收到,五门科目总分303,刚过线;政治与现当代文学都是45分,恰好压线。无疑这是一个令人羞愧的分数,但我还是收到了复试通知,不过,被调剂到文艺学下的比较文学方向。负责复试的应启后先生告诉我:我之所以被现当代文学“抛弃”,主要是因为我的英语考分在本届考生中最高,“适合”做“比较文学”。我当然不太相信这个善意的解释,除了当时所自责的初试成绩不理想之外,我现在猜想,原因可能还有该方向的指导教师(我不知道是孙景尧先生)当时在美国讲学,他正好没有过线的考生,现在逮着一个“差生”,就正好塞给他吧(倘若是“优生”,他们舍得放弃吗?)。孙先生看到我的成绩后,当然也不满意,但是他还是录取了我。先生后来跟我解释:一来应先生替我说了好话,说我仓促从数千里外的湖南赶来,准备不充足,但从口试情况来看,灵气还是有的,写作成绩也很好;二来是王智量先生说,理科生改读文学,成绩当然没法跟中文系学生比了,但说不定可以尝试一下呢?三个先生在特定场合下的因缘际会,就这样决定了我的大半生。
1988年9月,在导师与新生见面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孙先生。先生的头发黑白相杂,但是极其繁茂;身着暗红偏褐的格子衬衫,显得十分洋气、精神而有风度。第一感觉是先生很自信,语气和神态透露出这样的意味:你来我的门下就读,算你走对了!他问我:曾经读过什么比较文学的书吗?我怯生生地回答:读过杨第翰的《镜子与七巧板》。先生马上正色纠正道:是杨周翰!我当时又羞愧又佩服:怎么我偶然碰到的一篇文章,先生竟这样熟悉!另一个我仍然记忆深刻的事情是,先生说我的普通话,湖南口味太重了!
20多年来,我从一个“差生”,变成一个自以为“差强人意”的比较文学学者,有两个阶段最为关键:一个是从1998年至2004年,六年里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除了2004年关注过台湾“总统”选举,我不记得这期间还看过什么别的电视节目;这六年,北京对我来说,只是一间宿舍。另一个就是硕士研究生阶段。
先生待学生可谓宽严相济。“严”的时候,他甚至一点面子也不给。记得有一次,我们老乡聚会,边吃边聊,玩得很尽兴,一直到晚上九点仍未散场。那天,先生与师母先是去我的宿舍,后来竟然找到我们聚餐的地方。先生当场就给我一顿臭骂,大意是:你个理科生,基础那么差,你还心安理得与人家同享乐!真是羞得我无地自容!另一次是刚开学不久,我参加校园歌手大赛,最后得了第3名,同门吴立华兄(他本是中文系的教师)则参加体育竞赛,是中文系排球队的绝对主力。先生得悉后,召集我俩去他家吃饭,餐中调侃我们说,以后刘可去娱乐业发展,吴可作体育明星,用不着青灯黄卷苦读圣贤经典了。我们知道,先生的意思是,在别的消遣方面花费过多时间,势必会影响学业进步。至少,我个人从此以后便也再未参加过唱歌竞赛之类的娱乐活动了。
在学业方面,先生更是要求严格。最初我提交的课程作业,把论文当成散文来写,先生立马告诉我,要摆脱文学青年的习气,做学问是科学研究,应当注重学理性和逻辑性,少用一些情感化、个性化甚至花哨离奇的辞藻。有一次,在审读我的硕士论文初稿时,先生对某一论述不满意,退回来要我重做。我记得反复修改五六次之后他才点头称许。我的硕士论文,答辩时获得较高评价,全文又分两个部分发表于海外知名刊物《文化杂志》(澳门),而且稿酬之高,在上世纪90年代初简直如同天文数字!我把这一情况告诉先生,他也感到很快慰。但我心里明白,我所取得的些微收获,饱含了先生的心血。
先生对待我们,更多的是宽容与慈爱。我们之间有很多聊天的机会,因此也知晓了他个人的一些小秘密,比如他的右手如何受伤落下“微残”、他的家族如何由盛而衰,等等。他说,他出生后,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缺“土”,要长期在外闯荡,名字里带个“土”,就有可能得到补救。父母于是给他取名“景尧”(繁体的“堯”有三个“土”),寄托了将长子留在身边的深深期盼。不过,天命果然难违,1966年先生从复旦毕业后,就先后在贵州铜仁、广西柳州以及南宁等偏远地区“闯荡”了整20年方重新回来。硕士在读期间,我和吴立华兄有两次与先生同乘火车的经历。一次是1989年11月,随先生赴金华参加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会,来回都一起坐硬座。回来时,先生说:与会的老师很羡慕我呢,怎么一下子就招了两个这么标致的后生!最让我感动的是,先生说:以后我会把你们当儿子一样看待。从金华回来后,我和吴立华兄每逢周末就会被先生和师母招去吃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之久。硕三以后,刘阳兄和李界元兄也进来了,吃饭的次数便明显少了。我捉摸,以先生和师母的工资收入,是很难再承担这笔开销的。
另一次是赴贵阳参加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3届年会,我和吴立华兄还是买的硬座。从上海到贵阳,正常的行走时间是48小时,但那次坐车,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先生一大早就从卧铺车厢赶过来,把他的卧铺票给我们,让我们轮流去睡卧铺,自己则在硬座处与我们聊天拉话。先生是很健谈的,他的见闻丰富,又善幽默,各种话题经由他演绎之后,无不变得风趣生动。我个人很大程度上是在与他的谈话中接受了他的影响和感染:他对于学问的执著,他对于理论的沉迷,他对于前辈的尊敬,他对于人生的达观,等等。
先生总是告诫我们,心气要高,姿态要低。所谓心气高,就是要敢于超越前人;所谓姿态低,就是要谦虚谨慎,戒除浮躁。他认为,青年学人不妨先尝试摹仿某个心仪的大学者,仿效其治学理念与方法的独特之处。因此,他给我们讲解《管锥编》,就不只是传授篇中的观点和知识,而是更强调
先生很强调历史研究者的理论素养。他特别要我们多读《小逻辑》。此书(
先生具有辽阔的学术视野(vision),因而洞幽烛微,常有先见之明。他不仅在上世纪80年代末建议我研究当时极为冷门的天主教与明末清初文学关系(现在已是中外学界的一大“显学”),而且在更早的80年代初就创办《文贝》英文杂志,向国外介绍我国优秀的比较文学研究成果,替我国学者赢得了良好的国际声誉;90年代末,先生又与时俱进,创立了第一个比较文学专业学术网,力求全面搜集相关资料,向世界呈现中国比较文学的历史与现状。先生为何对中国比较文学能够如此热爱和执著?我的体会是,他已然将他的生命与比较文学事业融为一体了。在2011年仲秋举办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国家重点学科建设工作交流会暨高峰论坛”(无锡)上,身患重病的先生托我向与会专家表达他的心愿,当说到“今生选择了比较文学,我感到很幸福;若有来生,我还会选择比较文学”时,全场学者均为之唏嘘不已——因为,在当今物欲横流、浮躁竞取之风甚嚣尘上的时代,有多少人还在坚持自己的纯真理想、把学术事业视为生命的寄托与慰藉呢?
先生于
所遇为良师,何忍遽永诀?逝者已去,正在路上的人便愈显任重道远。先生祈愿来世再作比较文学学者,我们就权且把它释读为先生的一个心愿吧:以更加坚韧、更加平实、更加严谨的作风把中国比较文学事业发展得更灿烂、更美好!
先生,请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