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提篮去买菜,写字来卖钱
回望流年
人生无常,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必然,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无非环境造就,皆是时势促成。 60年前,我3岁,住在成都市北打金街良医巷(晾衣巷),一日悄悄溜出大门,跑到巷口,呆看街边挑着担子卖糖果的,舔手指,流唾液,不知不觉跟着糖果担子向前走,愈走愈远,涎而忘返,害得家中母亲惊惶,领人四处追寻,跑遍十几条街巷,以为我长相乖,被拐子偷走了。最后,谢天谢地,终于在东大街找到我,还在呆看糖果担子,舔手指,流唾液。 稍长大,我住在金堂县城槐树街,喜见盟军B—29重型轰炸机雁序蓝天,远炸日寇东京去也,秋季突闻国军血战衡阳,牺牲惨痛,不得不大撤退,致使日寇追到贵州独山,陪都重庆震动,虽人儿小我亦深切感受亡国灭种之威胁,遂读文天祥《正气歌》,而很快能背诵。 40年前,我23岁,住在成都市布后街省文联,做《四川群众》月刊编辑,写些短篇小说,读契诃夫,读马克·吐温,读莫泊桑,唱原苏联歌曲,看原苏联电影,崇拜斯大林,学《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到新繁县禾登乡新民社“深入生活”,赞美农业集体化,梦见共产主义明天,要好“左”有好“左”。 30年前,我33岁,住在成都市北郊省文联农场,戴右派铁帽子已有8年,恶名远播,人避我如瘟疫,我避人如芒刺,昼则炊饭养猪,按季节种油菜植棉花,夜则深钻《说文解字》兼读天文学的初级著作,闲适便抄《声律启蒙》自娱,观星辰,伴猫狗,看报刊而惊心,逢棍棒而丧胆,畏闻五类分子之提法,怕见运动之批斗,犹记农场场长赠我良言有云:“不要读你那些古书,争取早日摘帽要紧!人一辈子有几个33啊!” 20年前,我43岁,押回故乡金堂县城拉锯钉箱已有9年,想起昔年农场,好像梦回天堂,落到今日绝境,便是身陷地狱。 10年前,我53岁,回到省文联《星星》编辑部继续做反右派运动前我做过的那个工作已有5年,得了奖,出了国,长了脸,翘了尾,说些捧场话,写些帮腔诗,拼命积极,改革就像是我家务事,抱病工作,胃病似乎是他人溃疡,著文随抛新名词,发言乱骂老棍子,可笑可笑,该挨该挨。 今年,我63岁,住在省作协宿舍楼,身衰杞柳,诗散云烟,壮志已全消,往事眼前过电影,痴心将半冷,旧交头上起霜花,淡淡的悲伤,深深的惆怅,演南华经成现代版,仿东方朔著Y先生,提篮去买菜,写字来卖钱。 每一个前10年都想不到后10年我会演变成何等模样,可知人生无常,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必然,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无非环境造就,皆是时势促成。 所以我要劝人:你可以自得,但不应自傲;你可以自守,但不应自卑;你可以自爱,但不应自恋;你可以自伤,但不应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