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思想
张君劢提倡复兴儒学,于学术与政治之间均有建树,在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学史方面,他都是重要人物。于儒学哲学化方向犹有不凡成果。影响中国甚巨。
关于儒学“重学轻习”
历史上儒学有偏重“学”而轻视“习”的倾向,曾经遭遇大儒、通儒的批评。明末颜习斋就批评朱熹说“千余年来,率天下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之人者,皆晦庵为之也。”张君劢先生据此议论道:“朱晦庵一人是否负此吾国文弱之大病,暂不深论。然吾国人犯此文弱与不务实不好动之病,无可疑也。……迄于清末,曾文正出入戎马之中,乃发现操作之有益于身心,而有‘习劳则神钦’之箴言。”(《儒家伦理学之复兴》,见于《民主中国》复刊号,1961年2月)孔子儒学对“行为”有特殊的偏重;对“言说”有谨慎的警惕。重践履,是儒学非常个性化的品格。
关于“清议”
张君劢引黄宗羲关于东林党人“清议”的意见说:“清议者,天下之坊也(坊,谓防止也),夫子之议臧氏之窃位,议季氏之旅泰山,独非清议乎?清议息,而后有美新(美化王莽之新朝)之上言,媚阉之红本(讨好阉党之文)。故小人之恶清议,犹黄河之阻砥柱也。”(《中华民族精神——气节》,香港《再生》,1951年10月,第301期)清议,不仅需要洞察力,更需要勇气。它与是大夫之气节,是相通的。
关于“伯夷叔齐”
伯夷叔齐之所行,在后世是遭遇误解的。事实上这两个人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他们与本土文化中的“气节”概念相关。
张君劢引述韩愈的意见对夷齐(伯夷叔齐常为后人联称为“夷齐”)之行给予了很高评价。他说:“韩氏《伯夷颂》一篇,尤为有关气节之文。韩氏于举世宗周之际,讶然于伯夷、叔齐之饿死首阳山,乃释其所以然之故曰:‘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又曰:‘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意谓君臣上下,乃社会维系之大防,即令周室为人民所拥戴,然不可不有耻食周粟之夷齐。且称夷齐曰:‘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可见政治上一个朝代即令成功,而一个个人仍有其是非褒贬之特权。此其言将一人人格,一人信心,一人之殉道精神,推而至于至高至远,无以复加者矣。方今国中充斥朝秦暮楚之辈,读韩氏此文者,其亦有冷水浇背之感欤。”(《中华民族精神——气节》,香港《再生》,1951年10月,第301期)近代以来,理解伯夷叔齐的,张君劢可能是第一人。
关于“儒学哲学”
张君劢认为,儒学哲学的一个重要内容是:知识应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否则,这样的知识就是有问题的。(参《现代世界的纷乱与儒家哲学的价值》,见于香港《再生》,1959年4月,第二卷)这个意见可以参考。
关于“尽性知天”
张君劢甚至认为“儒家之最高理想为‘尽性知天’四字,此四字见于《孟子》。实则此四字早见于《中庸》之中,所论尤为翔实。”(《儒家哲学在历史中之变迁》,见于香港《再生》,1959年1月)
关于“德法相辅”
张君劢认为现代儒学“应以德、法二者相辅而行,为今后学术发展之途径。”为什么呢?因为“国之所以为国,有各机关之关系,有政府与人民之关系,有人民与人民之关系,决不如师生之以内心休养为教,家庭之以和爱相处为事,可恃德以处理之者也。惟其然也,儒家既耻尚力、尚术、尚势之法家之托名于法,然则舍德、法之相辅,别无他途矣。”(《新儒家政治哲学》,见于[美国]《自由钟》,1965年5月第一卷)张氏所论精彩,但是设计有问题,而且这个问题非常典型,它代表了误解儒学的一种思想模式。 大略可以分析如下。
1、他认为儒学应该“德法相辅”,但这“相辅”之“法”从何而来?他没有说。儒学有无自己的“儒家之法”,可以替代现行的欧陆法系?英美法系?或者说,如何拈出一套“儒家之法”来与现行的法系相“对接”?传说中有一个“中华法系”,而且文献资源很丰富,但这个东西很大程度上属于“法家”而不是“儒家”。儒家自己的“法系”何在?张君劢的方法依然是“大而化之”。现代儒学建设,如果统如此言,“高屋建瓴”,“提纲挈领”,是不济事的,必要有具体的“目”而不是“纲”,来切实地踏实地演绎,方有开辟新一轮“元亨利贞”之可能。
2、倘真的做到“德法相辅”,这个东西,还会是儒学吗?儒学题中应有之义是否就一定包括“法”在内呢?历史上不曾包括,现代儒学就要将这个东西包括进来吗?倘所包括之“法”是(譬如)《拿破仑法典》,那么,这个东西算儒学的哪个结构成分呢?怎样界定儒学的畛域所在?张君劢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思下去。他的设计还在沿习旧式思路:首先假定儒学可以无所不包;赋予儒学万能的神效(这种假定和赋予,往往是不自觉的,潜意识的,习惯性的);而后再来检点儒学,发现儒学不具备若干功能,于是来补充某种功能。这个思路等于将历史儒学想象为无限可能。而这是非常不实际的一种非理性狂想。儒学不可能是无限的。按照人间法则,儒学与各种“学术”各种“思想”各种“哲学”一样,必然是有限的。这是一个经验判断,也是一个理论判断。但是历史儒学从来没有人承认它的有限性。在赋予它无限性的同时,它同时开始呈现为种种“漏洞”。
张君劢如此讨论问题的时候,估计也在依违某个意象或图式。他说到了“学术”:德法相辅之后,是“为今后学术发展之途径”。这里将儒学限定为“学术”,就与无限性的假定和赋予有了距离。设儒学为“学术”,为“思想”,是对儒学理性有限性的肯认。儒学,就应该在“学术”苑囿中得到研究。这样,儒学就脱离了参与政治治理的方向,走在贞定之途上了。但是,儒学又何必要将“法”吞并进来呢?“法”,是“法学”之畛域,非“儒学”之畛域。历史上儒学没有“法”项,现代儒学也不一定需要这个“法”项。倘若一定要蚕食或鲸吞或融会现代“法学”,儒学也便整体改变了质的规定性,儒学将不再是儒学。现代儒学之可能,不在这里。
关于“气节”
气节,为本土文化特有之思想范畴。张君劢曾著文论“气节”,辨之甚详。他认为西方也有气节之士,如苏格拉底、如布鲁诺、如康德、如克罗齐、如费希特、如马志尼、如加里波底等,但在西方哲学史、伦理学、道德学中,从无“气节”这一项目。所以他说:“其尤为吾民族精神所在者,曰气节。”张君劢理解的“气节”是一种本土文化。他认为“气节”关乎于理性、信心和殉道精神三个成分。关于理性,他说:“气节背后所假定者,为人格之尊严,为理性之辨别。吾既为人,当尽其天之所赋予我者,则知之辨理,与意之坚决尚已。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此即抱定自己正确坚定之意志,而不应受外界威力强暴名利之摇撼之谓也。”关于信心,他列举苏武和文文山之事迹后说:“或屈膝胡虏,或效忠汉室,此时只有一条路。所以选择之者,唯有本乎平日自信为道义之所在以行之,以为唯有如是,吾心乃安。”关于殉道精神,他认为,在两极端对峙之中,“苟无信心之人,彷徨瞻顾,失其所以安心立命之道,而不知所以措其手足者应何如。……处此非甲则乙,或非活即死之日,必先将自己各方面比较研究,求得一心安理得之境,置生死于度外,或以积极态度出之。”(《中华民族精神——气节》香港《再生》,1951年10月,第301期)张说可以概见:所谓“气节”并非诉诸于情绪之冲动,乃是理性思虑之结果。“气节”,是儒学之所倡,孔子发起端,孟子光大之。《论语》涉略“气节”者不少,《孟子》中更是多所论列。论及“中华民族之精神”,在很大程度上,说的就是“气节”之精神。但论“气节”,不可不知张君劢所论理性之背景,否则即为“愤怒青年”或“义和拳勇”或“愍不畏死”之徒之所为,已经远离“气节”之真义远甚。“愤青”不能成就“气节”。成就“气节”者,素日须有道德之涵养,理性之思虑,届时方能挺然突出。张君劢说:“自孟子‘人有所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之言观之,道德之为义曰,有所应为,有所不应为。”(同上)平日有所不为,届时方有所为;平日无所不为,届时将无所为。
“气节”,按张君劢论,“尚有其形而上学的意义在焉。孟子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文文山之言曰:‘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苏格拉底之言曰:‘死或为不梦之睡眠,或为灵魂归于另一世界。苟人能与奥菲斯神与先哲荷马谈话,其为乐如何?果其然也,请诸君许我死而已矣,死而已矣。’‘另一世界中,决不因我之与人问答而置我于死地。除更为幸福外,入于不朽之乡矣。’合中西哲人之言观之,可见存心养性之背后更有‘穷天地,亘万古’之宇宙意义在矣。”这些,都是理解“气节”重要的论述。
关于“德治教化”
张君劢也曾著文,认为杰弗逊(以及法国)人权思想,法治思想来源于儒家。张君劢说:“……曰人群所以为治安计,乃组织政府,此政府所以为人民服务者,应守一定界限,不可使用暴力,不许人民使用暴力,而人民自身为此团体之主人翁,应以平等自由之地位,制成法律,为政府人民所共守,如是乃有治,乃有安全,乃有平等,乃有自由之可言。其说之由来,得之于《孟子·告子上》:‘《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西方人读此文者解之为世间万事万物,既有定则,而此定则出于人之禀赋,此为道德,此为理性。由是推而广之,乃有理性宗教论,乃有理性政治论,即天赋人权,乃有学术中之自然定律论,而杰弗逊留法时,知有此文,及其归也,乃著之于《独立宣言》之中。可知天赋人权,自为吾家旧物,遗留于海外二三百年之久,今可如游子还乡矣。彼西方既采儒家言以建立其民主,吾何为不可以西方民主还之于儒家乎?”(《新儒家政治哲学》,美国《自由钟》一卷,三期,1965年5月)张氏所论,或有测度之辞,但儒学与民主、自由不相悖,应是题中应有之义。也可以看出,孔子儒学“德治教化”在有道邦国具有广泛适用性。
关于“真理”
张君劢也说:“我们可以确切地假定:在这个世界里,不只是一个真理,而是有许多真理。为了生命的存在,我们认为具有知识并不是使人类幸福的唯一途径,而是知识必须合乎道德的标准。”(《中国现代化与儒家思想复兴》,台湾《再生》,1973年2月,第十九期)“知识必须合乎道德的标准”,就是张君劢式的表述,他应该认定这是“唯一的真理”,但同时也认识到还有更多人也在认定另外的“唯一的真理”。这就是大儒面目。
关于“学思”
张君劢认为孔子更重视“学”,孟子更重视“思”。他说:“孔子认为学与思同样重要,孟子则正相反,他特别指出,心的作用是思,思比学更重要。孟子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然。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所说的‘思’,就是理论方面的‘判断’和伦理放面的‘评价’。”(《中国现代化与儒家思想复兴》,原载于台湾《再生》,1973年,第十九期)实际看来,“学”与“思”比较,孔子可能更看重“学”。
关于“敬天爱人”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儒张君劢赴日本讲学,在日本学者安冈先生家中看到“敬天爱人”四个字,深表赞赏。张君劢认为儒家哲学精神贡献于世界有三点足资重视:一为“知德合一”,也即知识与道德的合一,“知识应该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上面”;一为“道并行而不悖”,也即多元并包,兼收并蓄之主张;三为“不但有形而下学的世界,并且还有形而上学的世界”,“敬天就是形而上的世界。把世界限定到形而下,或者只拿出通用于形而下世界的法则,来压倒形而上的世界,这些都是错误。形而下世界和形而上世界相合为一,这才算是真正的世界。这就是真正的人生。”(《现代世界的纷乱与儒家哲学的价值》,原载1959年1月1日《民主中国》(复刊号)二卷,五期)张君劢所论略嫌粗疏,但论及“贡献于世界”的三个要点,却有积极意义;拈出“敬天爱人”四字来说形上、形下世界,也有意思,值得玩味。
“敬天爱人”四字所蕴含之道与《论语·尧曰》“敏则有功,公则悦”,有相通处。《尧曰》所论之“悦”,主体有二:一为“民”,一为“天”。《尧曰》的主旨是:天下之道在“公”,唯“公”可以使民“悦”,使天“悦”。这也正是“敬天爱民”之义。“畏天”之道大矣哉。
关于“与时偕进”
与时偕进,乃儒学题中应有之义。儒学一方面要扼守,另一方面要变化,要日新;在扼守基本精神(或按崔根德的说法:坚持大经大法)的条件下,求变,是现代儒学的重要使命。昔日朱熹与陆九渊互为答辩,陆九渊批评周敦颐之《太极图说》,朱熹对陆九渊说:“文王演《易》,自乾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张君劢据此发挥道:“此言乎后起者不必因袭前人,贵乎自创。陆子静有‘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之言,谓人类心思之所届,非古人传统所能拘束。朱子改古本《大学》为之补传,亦出于同一精神之启发。司马温公之《疑孟》,欧阳修之《易童子问》,可作同类并观一例。此与欧洲文艺复兴后之排斥亚里斯多德氏,主张各人对于《圣经》有自由解释权,其相同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