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沉的“定远”
重创日本旗舰“松岛”的胜利未能抵消因左翼军舰“济远”、“广甲”逃离战场而给北洋舰队带来的巨大阴影,“济远”、“广甲”的奔逃使得北洋舰队的战斗形势立刻一发不可收拾,孤雁失群的“经远”舰以及右翼第3小队“靖远”、“来远”舰之后也相继离开战场,向大鹿岛方向的浅水区驶避,海战场上北洋舰队实际只剩下了由“定远”与“镇远”2艘铁甲舰组成的第一小队。战场态势几乎就在瞬间发生了急剧恶化,北洋舰队预先设定的作战队形基本崩溃,战局至此已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今人检讨这一悲惨的情况,一方面必须注意辨明“经远”、“靖远”、“来远”等军舰的行动与“济远”、“广甲”有着本质区别,前者只是暂时离开战场自救,目的还是为了能够回到战场继续作战,而后者则是径直回航旅顺的逃跑行为,性质完全不同。同时也不容我们加以回避的是,血与火的战场上,除了军舰间的厮杀角斗外,实际也是中日两国海军军人精神和意志力的较量,在远比日军恶劣得多的作战环境下,中国军人所需要付出的勇气和需要承受的精神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这种情况下,己方阵营中出现逃兵,谁也无法肯定这不会对士气造成负面影响,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北洋舰队坚守了近3个小时的精神阵线,很可能就在“济远”等军舰的逃跑过程中发生了有如雪崩般的垮塌,“靖远”等军舰未能牢牢坚持在战场上的原因,除了军舰自身确实遭受创伤外,其中也不能排除这方面因素的影响。由此,清政府在战后追究“济远”舰管带方伯谦“牵乱队伍”的罪责,也就不难理解了。
航速快捷、机动灵活的日本第一游击队立刻发现了北洋舰队中出现的溃逃情况,司令官坪井航三指挥一游4舰转舵向西北方向进行追击。坪井航三敏锐地判断,北洋舰队阵形的崩溃对联合舰队而言就是一举获得胜利的最好时机,可以采用优势兵力趁中国军舰溃散时加以分割歼灭:“我相信大胜的时机正在此时,遂命令注意水的深浅,随时增减速度,追击向大连湾方向逃跑的敌舰”(“常备舰队司令官海军少将坪井航三的报告”,《日清战史》。)大东沟海战从开始以来,无论是乘坐在“西京丸”上督战的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还是坐镇“吉野”舰指挥第一游击队的坪井航三,对一些战场形势的判断似乎都要高出联合舰队司令伊东佑亨一着,而且在关键时刻居然还大都抛开伊东佑亨,直接自作主张升旗发令,伊东佑亨在海战中这些不佳的表现,使得他在日本海军史上并没有能获得多少重要的地位。
西斜的阳光懒懒地注视着大东沟口这块血火交融的海战场,对于历时已经3个多小时的海战,它似乎也有些倦怠了。北洋舰队这时仅剩下了“定远”、“镇远”2艘同级的钢铁姊妹舰还坚守在战场上,她们面对的是“松岛”、“千代田”、“严岛”、“桥立”、“扶桑”等5艘日本本队军舰。身遭重创的“松岛”显然不愿意放弃眼前过于诱人的目标,开始竭力使用未受太大损失的右舷火炮向“定远”、“镇远”射击,击沉“定远”、“镇远”对于日本而言,与其说是出于单纯的军事目的,不如认为这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卫国支柱的嫉恨,两艘铁甲舰已经成了大和民族心理上的阴影。虽然旗舰已经挂出了“不管”旗,日本本队后续的军舰大都仍然按照旗舰“松岛”前进的方向跟进,采用右舷炮高速射击。不过本队的航迹还是出现了一丝乱战的特点,位序在“松岛”之后的“千代田”舰,是装备有水线带装甲的装甲巡洋舰,生存力相对较强,舰长内田正敏海军大佐可能是为了提高火炮的命中率,大胆地下令掉转航向,脱离本队的序列后向“定远”、“镇远”接近,作抵近炮击。见到“千代田”自我行事的举动,本队第二个三舰分队的领队舰“桥立”也加以效仿,在舰长日高壮之丞海军大佐的指挥下脱离了本队的序列,进一步接近“定远”、“镇远”。包括“松岛”在内的这些日本军舰此时仿佛像是非洲大草原上嗜血的豺狗,努力围猎落单的2艘中国铁甲舰,“打沉‘定远’、‘镇远’”的口号,已经在日本军舰上喊得震天响了。
“定远”、“镇远”同时遭到本队5艘日本军舰的围攻,意味着有多达近30门120毫米口径速射炮在不停地向她们射击,其中还夹杂有大量320毫米、240毫米等大口径火炮的攻击,这是这次海战以来2舰所遇到的最猛烈的炮火,“镇远”舰上服务的洋员马吉芬回忆了当时的情景,“本队忽又退回,再次将我包围,进行猛击,这是当天最猛烈的射击”。
可是历史显得极为不公允的是,身处这段狭路相逢犹如决斗一般的战斗时,不仅双方的舰船数量不成对比,而且火力方面中国军舰也彻底居于下风。已经经历了3个多小时激烈战斗的“定远”、“镇远”,弹药供给出现匮乏:“‘镇远’六吋炮(150毫米口径火炮)的一百四十八发炮弹已经打光,剩下的只有十二吋炮(305毫米口径火炮)用的穿甲弹二十五发,榴弹则一发没有。‘定远’也陷于同一悲境。再过三十分钟,我们的弹药将全部用尽,只好被敌人制于死命。因为敌舰是能行驶十七节,而且操纵自如的块船。对此,要想以我迟缓的巨舰进行冲撞是不可能的。我们虽注意射击,但现在已无一枚榴弹,不能予敌以多大危害。”更为严重的是,二舰赖以克敌制胜的主要武器在长时间的战斗中也出现了损失,一直处在露天状态作战的305毫米主炮几乎都受了损伤,“定远”剩余3门可以继续发射,“镇远”则仅剩2门能够使用,“巨炮均经受伤,‘定远’只有三炮、‘镇远’只有两炮,尚能施放”(对于这一记载,中国一些著作长久以来错误地诠释为:“定远”主炮只有3颗炮弹、“镇远”只有2颗炮弹。史料中的“炮”实际意指的是火炮,而非炮弹。)。此外“定远”、“镇远”舰安装在军舰首尾的150毫米火炮也出现了一些损伤,马吉芬详细地描述了“镇远”舰舰首150火炮受损的经过:当完成第24发射击,正准备装填下一发炮弹时,可能是限位装置(阻劈螺丝或阻劈铁链)损坏,横楔式炮闩突然脱落,火炮作废无法使用,炮手们被命令补充到305炮台上作战,正当他们离开150毫米火炮炮塔时,一颗从日本军舰射来的大口径炮弹击中了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150炮塔内顿时充满飞散的破片……在弹药和炮位双重短缺的桎梏下,“定远”、“镇远”的射速变得极为迟缓。
“定远”、“镇远”与日本本队5舰间的对抗,构成了一幅极不对称的画面。白色的日本军舰在不断地开火,唯恐射速还不够高,显得杀气腾腾;2艘龙旗铁甲舰则不断被击中起火,“药弹狂飞,不离左右”,却仍然势如泰山,岿然屹立,缓慢但有节奏地发炮进行还击,显得异常的坚强、执着。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可能了解当时“定远”、“镇远”上中国军官的作战意图,但从2艘军舰始坚持向西南方向运动的情况来看,她们已经身处险境时,似乎还在努力把日本军舰往尽量远离大东沟的方向引导,然而这种为了完成护送陆军的使命而不顾自我安危的技术细节,长久以来却往往被忽视。
在下濑火药炮弹密集疯狂的打击下,“定远”、“镇远”先后数度燃起大火,两艘铁甲巨舰互为依靠,一面救火,一面继续射击,没有流露丝毫怯色,最后“定远”、“镇远”几乎完全停止航行,静止了下来,与日本军舰抗衡,犹如滑铁卢之战中持刺猬阵以静制动,大败法兰西骑兵的英军一般,“定远”、“镇远”仿佛是一对北洋柱石,她们最终守住了北洋舰队在这次海战中的底线。“我本队舍其他各舰不顾,举全部五舰之力量合围两舰,在榴霰弹的倾注下,再三引起火灾。‘定远’甲板部位起火,烈焰汹腾,几乎延烧全舰。‘镇远’前甲板殆乎形成绝命大火,将领集合士兵救火,虽弹丸如雨,仍欣然从事,在九死一生中毅然将火扑灭……”(《日清战史》)日本联合舰队的官兵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2艘中国铁甲舰几乎都已遍体鳞伤,但没有一处弹痕的深度能够超过4英寸,除了不断使两艘中国军舰燃起大火外,对“定远”、“镇远”厚厚的装甲,日本本队5舰均束手无策,这毕竟是两艘一等铁甲舰,虽然她的炮火配置已显得落伍,但是防护力却是在场的中日军舰中最为强大的。原本不可一世,认为胜利唾手可得的日本官兵,在经历了1个多小时的反复炮击后,发现并没有能给“定远”、“镇远”造成多大伤害,两艘铁甲舰在弹雨中没有露出一点屈色,依然一副奉陪到底的无畏姿态,此时日本官兵大都有些无奈和绝望了,他们觉得面对的是2艘永远不可能沉没的神舰……
“‘定远’舰怎么还打不沉啊!”
“松岛”舰面目全非的火炮甲板内,腹部重伤的日本三等水兵三浦虎次郎发出了如此的浩叹。透过他身旁舷壁上的巨大破口向外望去,巍巍铁甲舰“定远”、“镇远”显得是那么的坚不可摧,恍如是海上的长城!著名的“永不沉没的‘定远’”称号即由此得来。
关于“定远”、“镇远”舰在海战场上的价值,当时在远东观战的英国“中国舰队”司令菲利曼特尔有过高度评价:“(日军)不能全扫乎华军者,则以有铁甲舰巍巍两大艘也”。可以设想,当日如果“定远”、“镇远”未能坚持在战场上,而也随众退离,那么不仅大东沟内的运兵船可能会被日军发现进而屠戮,散离战场的北洋舰队军舰也可能被日本联合舰队各个击破,损失会更加严重,后果将不堪想象,从这种意义而言,“定远”、“镇远”不啻于是北洋舰队在这场海战中的中流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