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刺激与立宪理性的交锋
1902年是梁启超的革命思想最后一轮激涨。按他自述:“当时承团匪之后,政府疮痍既复,故态复萌,耳目所接,皆增愤慨。故报中论调,日趋激烈。壬寅秋间,同时复办一新小说报,专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时为最。”那么,什么是革命,在《释革》一文中,任公这样宣示:“……非从根柢处掀而翻之,廓清而辞辟之,焉乎可哉,焉乎可哉,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业。”
当时,革命即意味破坏,面对颓败之局,梁氏认为破坏断不可免,“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当然最好是“无血之破坏”,如不可,则势必“有血之破坏”。所有这一切,目标都是满清。该年他在给师长康有为的一封信中表示:“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
剖析这一时期的梁任公,其复杂在于,他并非简单地像不倒翁,一会儿立宪,一会儿革命;而是立宪与革命同时交织于胸,成为一种艰难的选择。固然,以后任公这样检讨自己:“启超既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而其师康有为深不谓然,屡责备之……,启超亦不于当时革命家之所为……。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矛盾。常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战’,世多以此为诟病。”
当时康有为在给任公的信中以四字相责,说他“流质易变”。直到今天,人们提起梁启超,印象还是他的变来变去,好像没有操守。但,如果细读任公,可以发现,与其说他在立宪与革命上忽彼忽此,不如说这两个问题在他那里更多是亦彼亦此。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两者缠杂,不胜纠结。
这一点,充分体现在他1902年的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该小说刊登在是年创刊的《新小说》上,杂志宗旨即如其言“专欲鼓吹革命”;但,小说的内容又恰恰不是革命排满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对话体小说,实际上呈现的是梁启超的政治思想。该对话由两个主人公展开。黄克强与李去病从海外学成归国,途经被白俄控制的东北,晚上回到旅店,纵论国是。就革命与非革命即如何建造新中国的问题,黄李互不相让,辩驳直达四十四回合,直到东方之既白。黄主张改良立宪虚君,李主张武力逐满以建共和。这分歧的两人其实都是梁任公,是一体两面的任公借笔下两个人物自我申张,亦自我博弈。
小说框架亦即任公的思想框架:即使此时任公革命情绪激涨,依然未脱立宪之轨。应该这样说,是现实的刺激,驱使任公倾向革命,甚至不惜铤而走险为鬼雄;但一旦诉诸理性,任公又回到立宪,认为“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必不轻用急激剧烈手段”。换言之,小说中的立宪党人“以拥护全国国民应享之权利,求得全国平和完全之宪法为目的。其宪法不论为君主的,为民主的,为联邦的,但求出于国民公意,成于国民公议”。
君主,还是民主,是清末革党和宪党争论的焦点之一。以革命推翻君主以建民主,是革党的目标,但小说中的黄克强在第十回合中这样和李去病论驳:“说到专制政治,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的积痼,却不能把这些怨毒尽归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国今日若是能够一步升到民主的地位便罢,若还不能,这个君位总要一个人坐镇的。但使能够有国会有政党有民权,和那英国、日本一个样儿,那时这把交椅谁人坐他不是一样呢。”只要能够推进立宪,成立议会,并用宪法限制君权,那么,这个被虚化了的君权在谁手里,其实都可以。这是梁启超“只问政体,不问国体”思想的最早表露。
如果这个国家的政权在君主手里,谓之君主国,在民主手里,即谓民主国,这是国体的两种形态,梁氏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体,即政权如何组织。
如果立宪法、开国会,这个政权即使名义为君主,也是宪政国家,反之,则为专制。任公置政体于国体之前,还是为了回避革命。因为清廷可以接受立宪,但不会接受民主。民主是革君主的命,直接从它手里抢权。
另外,梁氏以立宪反专制,表明他对革命反专制的不信任。革命就是暴动,它既有巨大的破坏性,又难能保证革命后没有新的专制。当时排满标举的是法国大革命,该小说第六个回合中,黄克强指出:“天下事那理想和那实事往往相反。你不信,只看从前法国革命时候,那罗拔士比(即罗伯斯庇尔)丹顿(丹东)一流人,当初岂不是都打着自由、平等、亲爱三面大旗号吗,怎么后来弄到互相残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把全个法国都变做恐怖时代呢。当18世纪末叶,法国人岂不是提起君主两个字,便像喉中刺眼中钉一般,说要誓把满天下民贼的血染红了这个地球吗。怎么过了不到十几年,大家却打着伙,把那皇帝的宝冠往拿破仑第一的头上奉送呢。”
这是任公对革命反专制的怀疑,这一看法在以后他与革党的论战中不但更有阐发,而且进一步发变为这样一种思想,即革命必然导致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