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湖北利川县都亭办事处党委书记冉建新死于巴东县检察院一事，目前广为传播的报道是南都记者王銮锋所写《利川已无“冉二哥”》一文。希望看到更多翔实的报道，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之前从未听说过“利川”，这下好，我们永远记住了，那里曾有成千上万愤怒的散步人群，大幅伸冤的标语，曾有如临大敌的装甲车和防暴警察，曾有一个“冉二哥”生活在那里。
　　我承认，联想到武二哥，有点无厘头。毕竟一个是真实生活过的人，连他的遗体我们都在微博照片上看过了，另一个只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但是别小看了虚构，它可能比史实还贴近我们的精神世界。正如极少有人关心历史上的关羽是啥样子，而《三国演义》中那个关羽却被奉为忠义的化身，就是如此。
　　我们都知道，武二哥是个江湖好汉，也是个重朋友、讲义气的人。在这一点上，冉二哥和他有共同点，南都报道中写道：“有一些男人，你会乐于跟他拼酒，或者婚礼上请他做证婚人，或者跟别人打架时叫上他前来助阵。冉建新就是那种人……49岁的冉建新身材魁梧，外貌堪称和善，因为人豪爽仗义，爱打抱不平，且冉姓为当地大族，冉建新在利川可谓名人，官民于半公开场合皆称之为‘冉二哥’。”
　　可惜冉二哥已经死了，根据现有消息，他是被残酷迫害致死的。很容易看出，他在检察院里的遭遇，比武二哥在宋代牢房里差远了。武二哥很幸运地生在冷兵器时代，膂力过人、武艺高强的他，关入大牢也是有派的。飞云浦的4个暗杀者，在他面前只是待宰的羔羊。央视电视剧里，武二哥还跟这4个人折腾了好一会，因为观众喜欢打戏，其实你去看看《水浒传》原著，武二哥只是抬抬胳膊动动腿，事情就办了。
　　是的，我很为冉二哥惋惜，如今他即使比武松还能打，能把真枪实弹和装甲车怎么样？我更为冉二哥惋惜的是，他是比武二哥更好的一个人。
　　其一，冉二哥不暴力。武二哥在鸳鸯楼杀红了眼，有仇无仇一律砍去，虽然情有可原，但他在那个时刻，几乎成了一个杀人魔。常识告诉我们，仇恨会让人（以及人群）的理性迷失。至于冉二哥，目前没有资料证明他暴力。
　　其二，他没有屈招。武二哥被张都监陷害，审判时遭到黑手：“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毕竟是跑惯了江湖的人，他知道不招就得被当堂打死或打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缓过手来，再跟他们算账。冉二哥被人罗织罪名，“至少有40余人被带至利川警示教育基地接受调查”，以现有报道来看，他没有招认。反过来说，如果他招认了，抑或证据确凿，害他的人也没必要下狠手，只要走法律程序，让他去坐牢好了。鉴于我们有千百年屈打成招的光荣传统，武二哥的反应是正常的。放到法治社会的背景下，冉二哥的反应才是正常的。真遗憾，我们的法治社会还停留在口头上，所以也只好在口头上赞美冉二哥：哥，你超越了时代。
　　其三，冉二哥生前曾为百姓着想。在教场村自建房问题上，报道中这样说：“2009年3月份，自建房破土。李伟（时任利川市纪委书记，现已被停职）曾到现场，高度赞扬这一模式。此则新闻曾在利川新闻中播放。然而，2010年‘三违办’却称，村民自建房属于‘三违’范围，需要治理，李伟参加自建房破土典礼的视频也被当地电视台删除。村民说，虽然‘三违办’态度强硬，但是冉建新顶住压力，支持建房。目前，这些房屋还在建设当中。”看到此处，你很难理解为冉二哥之死而散步的人们吗？当今之世，为官一方者恨不得敲骨吸髓，一心想着捞够了跑路（但老觉着没够），冉二哥何其难得！对丧尽天良的官而言，出动武警殴打抗拆的老弱妇孺，可否？可以；组织黑社会监禁、虐待、强奸上访者，可否？可以；让监管形同虚设，让有毒食品危害全社会，甚至把结实宝宝的家长抓起来判刑，可否？可以……不论冉二哥当时怎么想的，他在村民自建房的权益受到官方侵害时，给出的答案是“不可以”，何其难得！
　　可怜的中国人啊，一直期盼着青天大老爷手捧尚方宝剑，对强盗们大喝“不可以”，然而这样的官太少了。1989年，有一位很了不起、但现在连名字都无法显示的政治家，在可否开杀戒的问题上，坚定地说了“不可以”。这位老人因此失去了自由，直到死。如今，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员冉二哥也说了“不可以”，他也死了，甚至不是自然死亡。
　　至于武二哥，施耐庵评价得清楚，只是“一勇之夫”，为朋友两肋插刀，至于朋友之外，才不理会。广为流传的“醉打蒋门神”故事，本质上是武二哥帮助恶霸施恩赶走了另一个恶霸蒋门神，作者写得清楚：“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朋友施恩终于出了气，得了钱，至于那些被迫给施恩送“闲钱”的人们，武二哥才懒得考虑。这也是过去熟人社会的习惯思维，自己人好了就好了，至于其他人——他们算人吗？如今制假贩假的人，他们提醒自己人千万别吃别用，至于别人那就事不关己了。一样逻辑。但是众所周知，现在熟人社会已被打碎，生人社会需要新的思维，需要法律制度公平地保护每一个人的正当权益，如此每个人才能像个人一样活着。如果还按熟人社会那一套，每一个人都只能像墙缝里的小强一样生存了。
　　很清楚，武二哥是我们精神世界里旧的中国人，冉二哥是我们（未来）精神世界里新的中国人。孰优孰劣，岂不分明？
　　

　　如果冉二哥确是冤死，迄今为止，他的仇还未得报。忽然想起在微博上看到的苏联笑话：“苏联公民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死后被平反的权利。”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我们很能理解这个笑话的内涵。
　　在传统中，中国人伸冤报仇大体有4种方式：
　　一靠自己，即武二哥的途径——手提利刃，潜入敌巢，削瓜切菜，以血题诗……
　　二靠多子多孙，靠子孙的力量翻案，毕竟“愚公移山”的精神流传如此久远。你去看《呼家将》，呼延家的血海深仇，基本是靠两个公子一路逃跑一路生儿子昭雪的。
　　三靠鬼神，这是无从考证的方式，大概只在中国人梦境中实现过吧。传统曲艺中，包青天和双天官寇准等清官，都靠装神弄鬼审过案，包大人更狠，直接下地狱去主持正义了。
　　四靠青天老爷，这是种小概率途径，因为青天老爷太少了，否则就无法理解为什么包青天那么有名了。
　　为什么青天那么少呢？这要从中国的官僚体制里面找原因。古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里的“士大夫”其实指的就是官僚体制。皇帝任命官吏掌管一方土地人民，就像派一个管家代为管理一块猎场，只要按时上税，猎场别出大乱子，管家借机自肥实际是允许的，甚至本质上算一种激励机制。至于猎场的小野兽有无冤屈，鬼才理。特别是到了纲纪废弛的年月，比如晚清，当官成了赤裸裸的一门生意，我出多大本钱捞到这个官，就要在任上回本逐利。怎么这种描述看着如此眼熟？没错，官僚体制是非常顽强的，它会在一切可能的条件下借尸还魂。中国人民真不幸，它不曾远离。
　　如果不讲社会理想或道德说教，只说社会现实，那么问题很简单：为什么小民的冤那么难伸？因为你只是猎场里圈的玩意儿，而任命管家的权力属于帝王。回到武二哥的故事中，他可不是生来就那么暴力的啊。武大被害，作为弟弟的武二郎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斗杀西门庆，而是寻找证据，上告官府。甚至在被张都监陷害刺配之后，也没有起杀心，直到在飞云浦见到蒋门神的两个徒弟，提着朴刀，跨着腰刀。
　　进一步说，只要你进入了这样的官僚体制，想要清如水明如镜，是非常难的。因为如此一来，你成了特别的那一个，倒显着大多数人贪腐了。竟劣而非竟优的制度，会迅速把你这个特别的家伙排泄掉。与此同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强烈的道德感却是一种并不普遍的禀赋——说白了，如果不受惩罚，有些人什么坏事都能干，一小部分人却死活干不来。武二哥犯案后，当案一个叶孔目“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贪爱金宝”，不愿判武二哥死刑，可在施恩送了一百两银子之后，也是乖乖地收下了。就算武二哥，对蒋门神口口声声“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在受到张都监假意宠爱后，又是怎样呢？“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疋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后来箱子里的东西成了赃证，厅堂之上，武二哥目瞪口呆，只得叫屈。他当然冤，因为所有人都在干；他也不冤，因为证据确凿……这道理今天听起来，也挺耳熟的哈。
　　冉二哥在遗书中也承认：“我的确存在收受红包的问题……但属于人情往来居多，绝不会牵扯到经济犯罪。”但估计大多数人和利川人民一样，仍旧发自内心地认为，冉二哥是“党的好干部”。
　　说到这里有点绝望。要改变这一切，要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公仆”，道路在哪里呢？基本都在“吾不搞”里面。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
　　如果真有上帝在俯视人间，大概会悲伤地看到：怨愤在空气中弥漫；火药在引信上舞蹈；冉二哥身上的淤青，已经凝固；活着的人们，对短视与残暴早已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