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尊严
妈妈,您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一个人有多大的本事,如何了结此生这件事却是最难操控的。生不如死的,未必有能力去了断残生;而无限恋生的却偏偏遇着飞来横祸。
我知道,您对宿命坚信不移。刚出生,您曾被摈弃到垃圾岗。姑母不忍,又把您捡了回来。就这样,来自镶红旗的满族大家庭有了一条中流砥柱,粤剧界有了一个戏路宽阔的全才艺术家。
于苦难的时代降生在苦难的环境,一种纤细敏感的悲剧气质与生俱来。这种气质令您演绎的苦情戏催人泪下。
太早踏足江湖,又随着红船闯荡半生,您养成了一股侠气。这股侠气令您演绎的巾帼英雄栩栩如生。
童年缺乏关爱,成年之后您就极力施爱于人。您以敬重长者,爱护家人,关照朋辈,提携后进为己任;乐善好施,有求必应,甚至对素昧平生的人也从不吝啬。
相信人生如戏,提倡戏假情真。您入戏,入世,认认真真,执执着着。独特的悲剧气质和江湖侠气造就了您舞台上的辉煌。下了舞台,卸了戏妆,依然骄傲地坚持着戏德与人格统一。既洞察世态炎凉,又坚信人性中总有一点诚信和温情。这份天真的一厢情愿,使您在现实生活中时常矛盾重重,进退维谷。
您认命,无怨,无悔,甘于承担屈辱与艰难。您对艺术更是从一而终,晚年最浪漫的憧憬,竟然是希望在舞台上演到生命的尽头。
妈妈,我知道,表演是您的命,粤剧是您的根。为着这条命根,您在台板上,与那些戏中人物爱恨交加地足足纠缠了六十多个年头。
可是,老天爷只成全了您愿望的一半。一九八八年元旦,您参加了那台“大老倌”空前云集的[六国大封相]演出。当日您头痛不适,仍然不肯欺台,就象您一生中每次演出那样,一丝不苟地梳妆妥当,守侯在“虎度门”旁。待锣鼓一起,您如常踮起轻盈的台步,在南国炎夏的毒日头下,“推车”出场,亮相。
在掌声之中,您突然中风倒下,因为脑溢血而昏迷在您天才的摇篮上面!
十九个年头过去。日子还在无情地延续。
今天,我们这些尚有能力的人依然在讨论该如何享受生命?如何发挥生命的价值?或该如何通往生命的终极?那么,从刚刚倒下时于心不甘,到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然后,身不由己地任由身体机能和脑细胞逐渐衰退的妈妈,您怎么想呢?您的答案是什么呢?
假如可以选择,我赞成安乐死,至少能让那些生不如死的人们保持一份尊严。
妈妈,您认同吗?
澳洲月圆
2004年9月11日初稿
2007年元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