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瑞
    每临盛夏时节的傍晚，北京海淀区中国农业大学东校区的游泳池旁，你会看到一位长者时而站在跳台上漂亮地鱼跃击水，时而用标准的自由泳姿冲刺不止。或许你以为他年轻时曾是一位专业游泳运动员或教练，实际上这位长者正是我国农业机械研究领域公认为学术泰斗的曾德超院士。海角天涯，闯出农家读书仔曾德超，海南琼山县人，生于1919年11月。在当地，男人大多常年下南洋或外出打工，地里繁重的农活主要由妇女承担，他的家庭也不例外。父亲为谋生奔波在外，母亲含辛茹苦地带着两个妹妹下田劳作维持家计供他读书。家乡的贫困落后，农民的耕作辛劳，在他幼年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也为他后来立志终生投身于农业工程事业产生了重大影响。曾先生的中学时代是在两所教学风格截然不同的学校度过的。培正中学是一所由华侨捐办的教会私立学校，大部分课程采用英文施教。他努力地克服乡下孩子初来咋到的胆怯心理，发奋苦读，三年下来不仅完成了初中学业，而且打下了良好的英语基础。由于私立学校造成家庭负担过重，他初中毕业后考入了广州广雅中学。该校前身系我国早年三大书院之一的广雅书院，学风带有浓郁的中国儒家传统文化的色彩。曾先生未受偏薄英语之束缚，自己找来英文高中数理化教科书同步学习，这种被他自诩为“自主治学”的学习方式对他后来的发展受益匪浅。1938年他考入中央大学机械工程系，他认为近代史上西方国家屡次侵华得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凭借船坚炮利。中国若想摆脱列强宰割，首先要发展民族机器制造业。在大学，他除了学好与专业相关的课程之外，还选修了数、理、英国文学与德语等课程。由于德国自19世纪工业革命以来在机械制造业一直保持着世界的领先水平，他在德语有了一定的基础后又系统地阅读了大量的德文原版的机械零件、机器设计和内燃机等大部头的专业参考书。大学毕业时他为了进一步充实自己的专业实践环节，有意选择了一家位于重庆的、当时在国内设备最为先进、工艺最为精良的军工厂工作，该厂设备几乎全部从德国口。由于曾德超早年注重从学好外语入手，逐步有深度地围绕所学专业拓宽知识范围和加强实践技能，使得他后来在从事农业工程这一牵涉面很宽的应用科学研究如鱼得水。过海飘洋，求学志在国富强1944年是世界范围反法西斯战争走向全面胜利的前夜，中断多年的全国英美庚子奖学金留学统考在这一年的冬天复出了。与此同时，在邹秉文、刘仙洲等著名前辈学者的倡导下，中国科技史上首先出现了“农具学”这门学科。农家出身的曾德超先生怀着对改变中国传统农业落后耕作方式的愿望，选择了农具学作为研究方向参加了留学统考并以优异成绩成为我国第一批20名赴美专修农具学专业的研究生之一。1945年初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尚未散尽，我国战后的首批赴美公费留学生出发了。赴美后曾德超来到明尼苏达大学农业工程系学习，1947年获得科学硕士学位。此后曾德超在导师的建议下准备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就在他刚刚通过了博士资格所必须的不包括英文在内的两门外语考试(他选择了德语和俄语)和博士论文的选题之后，国内局势的迅速变化引起了他和其他赴美留学生的极大关注。当时在美留学生对国内局势的发展各持己见，辩论激烈。而曾德超从一个工程师的角度单纯地认为，社稷久经战火，农民首当其冲。我们学农业工程的应该马上回国，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广大农民雪中送炭。其实留美期间他始终在思考着究竟学习哪些知识更适合当时中国农民的实际需要，在美国著名的万国农机公司实习时，他已留意收集了不少关于农业工程实用技术的宝贵资料，其中包括各种类型的犁曲面样板。曾德超还认为，根据当时中国农民的贫困现状，燃眉之急是大规模地发展小型乡村工业，研制推广一批适合农民需要的农业生产机具。所以当他听说联合国战后救济总署提供了一大批设备和一笔善后基金准备在湖南邵阳建立乡村工业示范点之后，毅然舍弃了博士学位的学习机会，和一批同学返回了祖国。大漠孤烟，阳关西出路漫漫回国伊始，曾德超来到湖南邵阳乡村工业示范处工作，主管农业机械的研制、开发与推广。此间他参与设计了牛拉轧辊甘蔗、手摇制砂糖用离心机、手动10锭纺纱机等一批农产品加工工具和小型纺纱厂、造纸厂、水泥厂、农药厂、小煤窑生产设备与工艺流程，以及小型水力与煤气动力系统，其中相当一部分设计是比较成功的。为了推广这些新型农机具，曾德超远赴位于甘肃河西走廊的景泰、山丹等县，在国际工业合作协会中国项目负责人露易·艾黎的支持合作下，为当地青年举办新型农村纺织技术推广培训班。当时，大西北农民的生存环境比现在不知要恶劣多少倍，可是这些并未使这个曾经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产生畏惧。他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手把手地教他们掌握这些机具的操作方法，并且倾听他们使用后的意见再加以改进。除了新型农具的培训工作，这一期间他还在美国水利专家塔德指导下提出了临洮地区引黄灌溉的可能性论证建议。此时与他同期回国的同学们都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大学或公司里找到了薪水不菲的位置，他们善意地来信劝曾德超离开这个不毛之地，但他认定复兴大西北的农业是他事业所在。1949年，蒋家王朝的失败已成定局，国民党农复会的头头蒋梦麟、晏阳初、沈忠翰等准备携带联合国战后救济总署提供的专用基金逃往台湾。作为西北地区项目技术负责人的曾德超闻讯后赶到兰州，愤怒地与这些大员们据理力争，要求他们人走款留。后来这些官员们逃到广州，他又追至广州。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曾德超至今感到遗憾，因为他那时毕竟人微言轻，到底也没有把这笔复兴大西北的专用款项追回来。今天开发大西北已成了热门话题，而早在50多年前一位留美归国的学者就已在那里默默地付诸以实践了。锉刀教鞭，皆为铁牛可耕田曾德超是在大西北迎来新中国诞生的。当国民党要员和联合国战后救济署的职员们携款撤离后，在失去经济支持的困境下，他依然单纯而执著地在贫瘠荒漠的陇西腹地编织着“秧畦岸岸水初饱，尘甑家家饭已香”的田园诗画。一天，他外出工作时意外地碰见了正在浩浩荡荡进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许光达部，许光达军长不仅下令杀猪款待他和他的同事们，还宣布了解放战争正在取得最后全面胜利的好消息。
    带着欣闻新中国已经诞生的喜悦之情，他被分配到西北军政委员会农业处工作，此间他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即作为西北军政委员会的代表接管了由露易·艾黎创办的培黎农校。不久他奉调中央农业部农业器械局和国营农场管理局负责技术工作。面对全国范围内农业机械化几乎一片空白的现实，他提出从修补旧机具入手，大力组织制造和推广新式畜力农具，积极试办国营化农场和拖拉机站，并选择海南岛、东北和新疆等地率先开始机械化垦荒。他不仅从事技术组织工作，而且经常到管辖的各个农场和拿着锉刀、榔头的工人们一起干。
    随着新中国全面建设高潮的到来，为了大规模地培养农业机械化农场和拖拉机站所需的高级专门技术人才以及为了农业机械化在全国范围内的开展准备技术支持力量，1952年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批示下，中央人民政府决定成立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从此，曾德超又遵照组织的安排，手持教鞭，将自己的全部心血倾注到新中国的农业工程高等教育事业中。
    创办之初的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仅有一个系———农业机械化系，他作为系主任万事从零做起。规划学校教学设施建设，制定教学大纲，组织编写教材和调配教师队伍结构等各种工作他事必躬亲。在教学大纲确定之后，他对大纲中所有的课程，无论是基础课还是专业课都要一一试听，提出具体改进意见。新生入学了，他亲自走上课堂，给同学讲授《农业机械学》和《农业机械运用》等课程。在课堂上他凭借自己坚实的理论基础和丰富的工程实践经验，采取启发式教学，倡导理论联系实际的学风，鼓励同学们在科研上要用敢于走钢丝的精神大胆地创新。每到农作物收获时节，在麦浪滚滚的农田里总可以找到他那驾驶着收割机带领同学们支援夏收的身影。在同学们的眼中，讲台上曾德超是治学严谨的师长，课下则是待人宽厚的兄长，无论学习还是生活上遇到什么问题，都愿意向他求教。他要求同学们德、智、体全面发展，工作之余和同学们一起打篮球。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通过打篮球不仅可以获得健康的体魄，还可以培养互相配合和遵守规则的科研团队精神。在主抓教学工作的同时，1957年他还在参加筹建中国农业机械学会的同时创办了反映我国农业机械学科最高学术水平的专业刊物———《农业机械学报》并任首任主编。曾德超从1978年起至1984年出任了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副院长，主管教学、科研和外事工作。这一期间正值我国高等教育体系饱受10年动乱摧残之后百废待兴的一个特殊时期。他根据当时国外农业工程学科的发展现状，一手抓教学质量，一手抓农业工程高等教育各学科方向的全面调整，力争尽快地与国际农业工程教育相接轨。由于曾德超对中国农业机械学科和农业工程高等教育发展做出的特殊贡献，他曾身兼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农业机械顾问，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机械学科评议组成员，农业部科技委委员，中国农业机械学会和中国农业工程学会副理事长、名誉理事长等重要职务，1995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经验教训，世纪之交当自忖曾德超先生离开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副院长的领导岗位以后，全身心地在实验室中指导博士生与硕士生们从事机器与土壤和植物相互关系的基础性研究。他和研究生们通过建立一个机械土动力学体系，将耕作的力能效应研究扩展到土壤耕作、塑膜覆盖、土壤冻融过程的水热盐运移定量模拟预报；通过研究初步掌握了塑膜高效保存返浆水和保墒、保温量化的内在规律，为提高塑膜覆盖效果和开发冬麦晚播、春作物早播等延长生育期的技术提供理论支持。他还与国外果树专家合作研究，开发了果树调控植株亏水度的节水灌溉技术。此外，规模经营农场雨水资源高效利用和减灾增产技术等都是他的研究重点。
    在从事具体技术研究的同时，曾德超根据自己的感受反复思考着这样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种植业作为人类生产活动的第一产业，我国传统农业长期缺少机械工具这一最活跃生产力因素的状况，随着从国外大量引进和国内规模化的自行研制等途径已经得到明显改观，这本应为我国农业生产发展带来新的机遇，然而增产效果却不明显，甚至往往增产不增收。换句话说，我国农业工程师半个世纪的努力并未解决我国农业根本出路的问题，对此不能不引起深刻的反思。就这个问题曾德超提出了他个人的四点学术看法。
    1.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农业机械化的内涵以及这种内涵的各自进程可以是多样化的，但是支持种植业以实现高产、高效、优质、减灾和持续发展，始终是我国农业机械化、农业工程科技的中心和紧迫任务。
    2.既然作物生产过程的实质是为作物提供适量的土、种、肥、光、热、气、药等生长诸因素，解决问题的科学途径就是对这些生长要素的有关参数实现田间监测，根据作物生理、生化、生态规律的需求，对生产综合措施进行系统定量优化。所涉及工程手段有机器、仪器和信息系统的研究开发，它构成了种植业机械优化科技的核心内涵。由此决定了工程各学科和农业、生物各学科之间的交叉和渗透，而不是死守教条。
    3.与农作物相关的大部分生长要素受自然条件的强力约束，将雨水资源集中高效利用、水土保持、植被重建以及护田防风林等统一规划，同时扩大田块以利机耕，形成一种“资源生态型”规模经营的农场，这样就客观上要求开展农机化与水土保持、农田水利之间的跨学科合作研究。
    4.在销售与售后技术服务方面，将机具和有关仪器与信息处理软件集成形成一种增产技术。为了从多种途径获取资金来源，应吸引农民合作入股参与。这种做法旨在建立一种将技术服务、物质供应和产品销售为一体的经营公司，代替现行的农业技术推广和单一销售体制。岁月悠悠，桃李芬芳报师恩作为我国农业工程高等教育的一代宗师，曾先生治学严谨，待人宽厚，风范师表，有口皆碑。他在半个多世纪的科研生涯中，先后发表论文130余篇，培养博士20余名，硕士30余名。最令他感到欣慰的莫过于每当听到自己的学生在科技创新上做出了公认的成就或者在农业生产第一线为广大农民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从1955年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第一批毕业生迈着青春的脚步跨出校门开始，迄今已有数万计的农业工程师遍布祖国大地。在他的学生中既不乏欧美大学中的教授，国家和地方部门的领导，也有农业生产基层的劳模。今天，无论曾德超先走到哪里，都会出现师生相见、百感交集的动人场面。1999年12月，中国农业机械学会和中国农业工程学会联合在北京为曾德超先生80寿辰隆重举办了大型庆祝活动，来自海内外的数百名桃李集聚一堂，共叙老师的栽培之恩。看到眼前的一幕，曾德超先生深有感触地说：“二战胜利之后，有人在自然杂志上撰文预言，未来科技将在两个方面为人类开创无限发展的空间。一是通过回旋加速器的途径，为人类提供无限的能源，再就是通过叶绿素回旋加速器为人类提供无限的食物源泉。半个世纪犹如白驹过隙，前者已成现实，后者尚未见端倪。科学的发展犹如接力赛跑，老骥伏枥，寄望后人。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毕生的愿望就是将自己的知识造福于农民。我的工作虽然不能与当今飞速发展的尖端科技相提并论，但是能够目睹自己的学生们在为人类提供食物和自然资源生态环境保护事业上锐意进取、各有所成，也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