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强:我懂你了,走好!——作者王钦华
一
我一直觉得,白居易的“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饮酒的最高境界。每每吟诵这首诗,就会想象着大雪小屋火炉,两三知己把盏而坐的场景。说来奇怪,每次这样的想象,那饮酒阔论的朋友里,一定有安强。
我和安强聊天,算来持续了二十多年了。还是在1987年,安强已经是省内知名的电视文艺导演,我因常与电视台文艺部合作。也就常接触。不过,那时我们都年轻气盛,聊天中争辩交锋更多。
安强聊天辩论,他自有套路,先作认真倾听状,然后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死缠滥打”,没点儿准备还真一时难以招架呢。
光阴荏苒,聚少离多,2007年我们都在博联社开了博客,聊起天来更加方便。音乐、艺术、历史、宗教、政治,时事……,话题无所不包。朋友们形成了聊天的圈子,圈子里,我和安强的争辩,总是主要内容。至于地点,不论风景名胜、乡村酒肆,小店茶坊,都是我们聊天的地方。
大家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错,待到再过几年,大家都成了闲云野鹤,朋友相聚到处游走侃大山聊大天,是多么惬意的事儿啊。当7日晚和朋友们匆匆赶到永安公墓的停尸间,我猛然感到,这一切都已经成为无法实现的奢望,——安强再也不能和我聊天了。
二
春节期间,和家人外出旅游,回来后联系安强,电话里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患了抑郁症。
我大惊失色,说赶紧吃药看医生。他说,住了院开了药,正在治疗,但吃药很难受,副作用很大。我急着要去看他,他说千万别来,我叫你的时候,你再来。
果然,再度见到安强的时候,他很憔悴和恍惚。我问他为什么总不接电话,他说接电话对于他很难。那天,我和少平、超英、亚宁带他到阳曲板寺山的圣母院,一是陪他到郊外走走,散散心。二是想让他感受一下教堂里的宗教气氛,想着让他舒缓心情。
出了教堂,他们三人兴致很高去爬山,我留下陪安强。安强说,过去人常说,难受的要死,他如今是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我说我知道抑郁症患者都有渴望用死亡来摆脱难受想法,不过我觉得你不至于,你没有那么严重。
其实,我很害怕,我极力想摆脱世俗劝解的套路,我知道对于抑郁症患者,那样的劝解往往是隔靴搔痒,甚至是雪上加霜。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否希望我约他出来聊天?他说很希望,但他很难答应,因为他总是恐惧自己身体虚弱挺不下来。我说那咱说好,我只管叫你,你出不出来自己看,也别担心我怪罪。他说好吧。我又问他好长时间不发博文,是不是没有兴趣?他说上网看博文还是比较容易的,也很想发博。我说让少平多拍点儿照片,发给你回去发博,他答应了。
那天安强说话交流很多,我暗中观察,觉得他的症状没那么严重,精神不错。我对安强说,我感觉你就要好了。
送回安强,回来的路上,亚宁说自己有过类似经历,那是难以言状的痛苦,是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但她自己已经战胜了精神折磨,可以坦然面对肉体折磨,每次发生状况,都能挺过去。我说我们很难真正体会抑郁症患者的感觉,交流起来一定不得要领。我希望安排她和安强作一次交流。
再度约出来安强,是在台北YES餐厅,那天只有超英我们三人,安强说自己每分每秒都觉得难熬,一天是那么漫长,只有晚上夜幕降临,才有些许舒缓。他问我看没看央视播出的电视剧《向东是大海》,我说我不看电视剧。于是他给我讲起剧情。我奇怪,抑郁症患者往往万念俱灰,怎么会对电视剧感兴趣?他说打发时间,不然咋熬?
那天聊到很晚。餐馆就在他家马路对面,告别时他问我咋回家,我说公交收了,我慢慢步行吧。他忽然说,我陪你走一段吧。于是我俩在南内环街的路灯下缓缓而行,边走边聊。走了一会,我说这样不对,我越走越近,你却越来越远呢。于是二人站在路边,谁也不走,继续聊。
现在回想起来,那晚到底聊了什么话题,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只见一对儿聊了一辈子的好友,站在树影下尽情聊天,两个人都很健谈,无所谓聊什么内容,只是尽情享受那样的聊天过程。夜深了,我们分手,我让他回转,我等出租车。他却执意要等我上了车再走。车来了,我说句再联系就上车开车,忽然,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后,发现他仍然战在树影下向我挥手。那一刻我忽然莫名地泪如泉涌,我好像意识到我将要失去什么……。
我和朋友们说,帮助安强走出抑郁症困扰,是我们这段时间的中心任务。我也曾为此全身心努力,直到后来发现,所有一切,都是徒劳。
当你已经预感到一个悲剧即将发生,却丝毫无力制止它,这往往比悲剧本身更让人感到残忍。
那段时间,安强说自己不能接电话。我们只能靠短信联系。钢花给我打电话,带着哭腔说,钦华你帮帮安强啊。她遇见了安强,感到状况很不对。少平来电话说,安强到了他办公室,讨论跳楼的细节。少平生气说你死都不怕,还怕吃药?利利在北京,收到安强发给他的一条短信,大意是祝福她永远幸福之类的话语,看得利利毛骨悚然。种种迹象都表明,那结果正在临近,朋友亲人无不心急如焚。
现在想来,安强正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与自己在意的朋友作别。对于我,南内环街那次深夜聊天,就已经是到别过了,那莫名喷涌的眼泪,就是这个原因。
在我的坚持下,安强勉强同意出来和亚宁会面。那是在我家附近,我的一个朋友开的餐馆。安强在短信里抱怨地方太远,我回信说又不用你走路,我让少平开车接你。他说,坐车也很累。
那天他确实很疲惫的样子,亚宁与他讨论药物的吃法和心得。他坐片刻就必须站起来走走,说十分难受。看到他难受的样子,我假作轻松却心如刀割。
谁也想不到,这是我们和安强最后的聚会。
我发信问他,药吃了没有,感觉如何,他回信说亚宁说的药,和医生的药是一样的。
五一前,我发短信告诉他,放假我不出去玩,让他随时给我发信,他破例没有回信。我不放心,给他妹妹安红打电话,安红说五一放假,安强的女儿会回来探亲,他的爱人也会回来,我心稍安。五一后,我给安红家打电话,安强的妹夫老胡接电话,说这两天安强的状况还行,似有明显好转。我暗自庆幸。
6日近午,安红慌张来电话,说安强昨晚散步未归,找遍了都没有。我匆匆赶到安红家里,看到安红从哥哥的电脑里找出写给大家一封信。那信的口吻十分平静从容,语句流畅,我读出了声音,就像我们在一起聊天的口气。原来安强早已为自己安排好了时间表,只是由于无法忍受痛苦,决定提前。
读着信,我发现,像我这样与他聊了几十年天的人,自认为彼此是知己,却从未走进他孤寂的内心世界,真实感受到他无法忍受的孤独和悲苦。尽管我极力去理解,但仍然低估了抑郁症患者精神上的痛苦程度。我半年来种种自以为是的努力,都是徒劳。可以说,多少年来,我并没有真正懂得安强!
半晌,我说,安强虽然决心已定,但以我的了解,他是个善良但懦弱的人,未必能对自己下了手。安红说你是在安慰我吧?我想,我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两夜,我不知怎么度过,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焦急、错愕、恐惧……,安强的形象挥之不去,一回儿觉得他是那样近,随时可以开口聊天。一回儿又觉得他是那样遥远和陌生,在空灵上俯视嘲笑着我。
8日,我电话劝慰了安红,说英国谚语有“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放下电话没过多久,安红就来了电话……。
三
对于活着的人,死亡意味着生命的结束或抛弃,是个天大的门槛。而以怎样的方式死亡,却很少去感受之间的差别。然而对于必死的人,死亡的方式至关重要。古代处死罪人,竟然有9种方式。
对于一个判了死罪的人,假定有两种方式让他选择,一是凌迟,一是自缢,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相对后者,前者太过痛苦可怕。
反过来想,如果一个人毫不犹疑地选择自缢,是不是因为他即将或者正在遭受凌迟?
那天,他像往常出门散步一样,晚10点离开妹妹家,而桥东派出所10:46分接到有人坠楼的报警,这么远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是多么的义无反顾?
想到此,我有点儿惧怕走进安强的内心世界。
有人说,安强这是干嘛呀,有啥想不开的呢?有啥放不下的呢?安强一定会说,我是都想开了,都放下了。
有人说,抑郁症不可怕,坚持吃药治疗就会好嘛。安强笑笑反问,然后呢?安强查阅无数资料,他说自己是抑郁症的“易感体”,即便这次好了,还会容易再犯,且越来越严重。
现实中的困局和疾病的反复折磨,对于安强来说,不正是类似凌迟一般的刑罚么?
我曾经给安强开药方,说“沉沦”与“堕落”,说不定能帮助你摆脱痛苦。安强无奈摇头说,不是不甘,二是做不到。
安强说,自己有强烈的孤独恐惧感,而现实的孤独正在吞噬这他的灵魂。歌词中有“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这几天朋友不断问,安强义无反顾地走了,难道他不眷恋尘世生活、青山绿水、亲情友情……,如何舍得抛弃这一切呢?
其实,安强是一个有爱心的人,珍惜亲情友情,珍爱生活的人。每次好友聚会,都会给他片刻的欢乐。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孤独感。呵护自己一生母亲的离世,挚爱亲人的哀怨眼神,社会现实的道德崩塌,以及周边对自己困顿的不理解,都让他感到无比孤寂无助。他自觉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面对着一切。他感到,逃避是唯一的出路。当现实的困局和反复的病魔死死绑定在的生命上,让他的精神和肉体不间断遭受无法忍受的“凌迟”,他除了抱定敌人滚下悬崖同归于尽,还有别的选择吗?
最过凄楚,是世间错认。安强在他孤寂的内心遭受折磨求助他人时,无一不是“遭到无比正确无可辩驳的驳斥”。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无数凌迟他精神和肉体的刀子之一!想到此,我不寒而栗。
四
这篇博文很难写,泪水不断涌出,模糊了屏幕。心绪波动,导致语序混乱。尽管擦泪的纸巾快要塞满了垃圾桶,但还是要写下去,写给安强,更是写给自己。
安强的离去,令我无比悲伤,几天来朋友们都是泪眼相对,无语凝噎。但我总想,我真的是在为安强悲伤吗?我真的理解安强吗?
我的悲伤是为了自己,好友离去,自此一别,阴阳两隔,没有了安强,谁再与我聊天?不客气地说,我悲痛是为了自己,可怜自身失去好友的境遇,求得自己的心安。然而遥在天国的安强,绝不会因为我们的悲伤感到欣慰,说看我的朋友们多够意思,为我悲伤。他定然会遥遥头无奈地说,唉,还是不理解我啊。
利利上午在北京打电话,哭着说无法接受,泣不成声几近昏厥,我和利利说,安强死于独孤,死于无人理解。假如我们对我们在从前不够理解安强而感到歉疚,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吗?能不能让安强在天国有些许欣慰少些孤寂,——啊,你们终于懂了我。
那天晚上、几个好友冲到永安公墓的地下室,冰冷的抽屉拉出,露出安强的面容时,几个朋友全都崩溃了。
我觉得,我得跟安强聊几句,走上前看到他熟悉的面容,眯缝着眼睛,像平素聊天时一般等着我说话。
我刚轻声说,安强,我懂你了。骤然喉头发紧,只能拼命喊出:安强,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