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很久，才有机会见到他。那时，我心里充满喜悦，在与他相对而行时，我们都停了下来，我与他握手，我们的手都很用劲，但是没有说多余的话。无言中的友情很珍贵，我至今仍有记忆。

　　我与赵丹，同属上个世纪30年代初进入上海电影队伍的人。当时社会环境十分恶劣，我们在白色恐怖中生活，互相都有所知，但是没有机会交往、合作。两年后，我去香港开拓电影摄制新领域。经过拼搏，媒体称我为“金牌导演”。
而赵丹，也以《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名片享誉沪上。我们正为各自的影事发展兴高采烈时，抗日战争开始了。当时，沪上许多影人都到过香港，我惟独没听到赵丹的消息。不知哪天，突然传来赵丹在新疆遭军阀盛世才迫害，甚至说他已牺牲在盛世才的屠刀下，我大为悲痛。后来赵丹虎口脱险，回到重庆。当时中国电影制片厂的同仁为赵丹举行过一次热烈隆重的欢迎会，从厂里大礼堂到山坡下的马路口都站满了人，赵丹被满心欢腾的人们簇拥着，在音乐和掌声中走着。我本想上前与他握手祝贺，没有缝，也插不进身。只好望着他，默默祝福他大难不死，后福无穷。

　　日本无条件投降后，赵丹以影帝身份，在制片家们的前呼后拥中抢先回到上海滩，并且成了显赫一时的昆仑、中电等电影公司的台柱。他以《遥远的爱》、《幸福狂想曲》、《关不住的春光》、《丽人行》、《乌鸦与麻雀》等影片吸引了大量观众，还主演并导演了影片《衣锦荣归》。赵丹在同行们心中，是才气横溢的实力派闪光人物，享有极高的知名度。当时在中国电影制片厂开拍的《武训传》，由孙瑜导演，赵丹主演，媒体宣传得红红火火。同仁们皆因那部影片的投入感到沾光与荣幸。1948年，《武训传》被财不大、气却粗的昆仑公司以低价购进后继续拍摄，中制厂一部分人内心责怨，垂头丧气，仿佛一部即将跃上银幕的“世纪力作”被人抢走。那时，我虽然是中制厂基本成员，但在其他公司拍戏，有人来找我诉苦，我还劝说“只要是好影片，哪个厂完成都一样”。

　　《武训传》公演近半年，北京、天津、上海等几个大城市票房爆满，好评如潮。赵丹成了中国影人队伍中的顶尖精英。那时，各大报刊相继发表的四十多篇文章，重点赞扬的就是主演赵丹。谁知，1951年5月20日，《人民日报》突然180度地转调，以《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为题，掀起了全国规模的批判运动。于是媒体异口同声指责《武训传》“犯了歪曲人民革命历史的严重政治错误”、“是反现实主义的作品”，等等，批判文章多达百来篇，批判时间有半年之久。主演赵丹也成了“活靶子”。一个电影演员，怎么经得起来势那么迅猛的强烈抨击呵。我暗中同情赵丹，我没有发过言，也没有写文章去“适应”形势的需要。

　　赵丹毕竟是在新疆经历过生死考验的艺术家。他接受了现实的安排，仅短短几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创作心态，重新进入《为了和平》、《李时珍》、《海魂》等片的摄制。这时，我与赵丹同属上海电影制片厂大创作集体，除了为他塑造的大学教授、古代大医学家、爱国水兵等形象叫好外，还为他作为艺术家所展现的政治风采而高兴。尤其他主演的《聂耳》、《林则徐》、《烈火中永生》等公映后，赵丹的银幕形象更光彩照人。同行们都认为赵丹的演技炉火纯青，相信一个个更鲜活的人物形象会相继出现。

　　谁也不曾料到，就在赵丹进入创作的黄金年华时，我们影人队伍像全国其他战线一样，一同陷入灾难低谷。从1966年5月16日电影系统进入乱揪乱斗开始，我无论在哪种场合都不曾见过赵丹。我到干校几年，也没有赵丹的信息。那时，我曾暗中担心过赵丹是否还在人间。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很久，才有机会见到他。那时，我心里充满喜悦，在与他相对而行时，我们都停了下来，我与他握手，我们的手都很用劲，但是没有说多余的话。无言中的友情很珍贵，我至今仍有记忆。

　　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我们才有了真正的接触。这种接触，不是一般的同行交往，而是具有深刻内容的。

　　第一次接触，是赵丹把他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大河奔流》摄制组所拍的周总理造型剧照给我看，问我从导演角度看，有什么意见。我很高兴，要他“一定把握好这次创作机会”，无论碰到多大困难，都要“忍辱求成”。这也是我自己做人做事的准则。

　　结果，看完成片，才知道在《大河奔流》中出演周总理的不是赵丹而是王铁成。我想他一定非常难过。

　　第二次接触，是上影要拍《南昌起义》，指定我导演。我知道赵丹早就认准这个题材，还到江西去作过深入调研。所以向党委书记丁一提出，是否由赵丹导演更合情理。这时，赵丹似乎也得到了由我导演的消息，他很含蓄地向我打听是否属实。我坦诚地告诉他，已向丁一提出由他导演的建议。因为我手上正有一部以徐悲鸿为题材的《望断天涯路》。赵丹听了我的回答，虔诚得像个孩子，连称“谢谢，谢谢……”但是，最后我的意见被否定了。见了赵丹，我只有苦笑摇头，他也表示理解。

　　第三次接触，是赵丹打听到我将导演《淝水大战》时，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表示想演男主角，他说：“相信我，一定能演好。”

　　那时，赵丹已近60岁，而我们的一号人物才20岁出头，如果几个镜头还可以设法解决，一部戏，就困难了。所以我过了几天，找了他一次，把真实想法对他说了。他很聪明，主动表示：“一号人物不行，二号、三号角色都可以，反正我要演戏，不然我会闷死。”

　　他一直很关注《淝水大战》，后来听说不准备拍摄时，他还来问我：“是不是我的霉运也带给了你？”

　　作为演员，赵丹一再受阻，的确显得怪异，引起我的思考。

　　其实，赵丹的艺术生命，在十年动乱开始后就被迫终止了。这是他的不幸与悲剧。

　　青年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