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友文
甲午年十月初一,外祖母于氏香兰仙逝。守灵出殡之后,郁郁难平,总想做点什么,可又有能力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呢?只能做悼文一篇,以示对外祖母的哀悼。好在长歌当哭,不管用什么形式,表达出诚心足矣。
文章的标题叫“祭友”,实在是出于心发。姥姥是我的长辈,更是我的多年好友,我的知心朋友,我的忘年交。而且这个老友,更对我有养育之恩,祖孙之情。如此,我更该写下这篇文章,记录记忆的点滴。也许多年之后,让我的子孙看见了,也能知道祖姥姥的一些事迹。
我这个老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是一个典型的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家庭妇女。
我对她最早的印象,是一个笑眯眯的老太太,身材比我高些,每每见到我,都会高兴的握住我的手,问我吃没吃饭,然后让我上炕,她去做我最喜欢吃的炒白菜片。小时候的记忆是这样的:我和妈妈去姥姥家,刚进院子,就看见老爷在院里锄地,看见了我们高兴地挥手打招呼,然后跟我说,“进去看看你姥。”进去了后,看见姥姥背对着我们,站在电视前面看电视,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老柜子很高,姥姥是仰头看着电视。我走到跟前拍她一下,她略显惊讶的一回头,看见是我随即一乐,“军(jiong)威呀”,抓住我的手握起来。再把我和妈拉到炕上,嘘寒问暖。过一会儿开始安排饭,炒白菜片儿是少不了的。她在灶上炒菜,我在灶下烧柴,配合得很默契。饭做完了,姥爷也干完了活,进屋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吃完了饭,我一个人玩,或者和小涛二波赵福生他们上南楼打游戏机,姥爷又出去干活(姥爷似乎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姥姥和妈也上外屋忙乎,洗衣擦地做晚饭。妈总是抱怨姥姥洗的衣服不干净,就像是泡了一遍而不是洗了一遍似的,把姥姥刚洗过的衣服再洗一遍。我那个时候没事还经常爬墙头。起码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墙头挺高的,约么三米,但是总有一人宽,很结实,也有十米长,墙前面的墙角还有一大堆柴禾。我喜欢先从大舅家的前院矮墙爬上,再爬上那面高墙,在上面加速冲刺,然后冲着跳上柴禾垛,觉得这么做好玩极了。有时候让姥姥姥爷看见,抓不到我也没办法,只能在院里高声斥责,让我赶快下来,省的摔(我们叫ka)了。但我径自不顾,玩的不亦乐乎,姥姥姥爷就在下面一直骂。好在我从没摔下来过。要是摔下来,小命还能在么?现在才知道姥姥当时看小外孙儿就这么一直在墙上跑啊跳啊的是什么感觉了。晚上我和姥姥躺在一块,姥姥睡炕头,我和妈在其次,姥爷睡炕梢。我和姥姥大声地唠嗑。妈和姥爷从来不阻止我们那么大声,到现在我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睡觉不怕吵。和姥姥唠的嗑大体上还记得一些,像她经常告诉我自己多大岁数,说自己“72啦,要死啦,”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数。“等哪天我蹦儿的一下死了,你能不能哭?”那时的我,听了这话就当是玩笑,说“你再活十年没有问题,”这个问题就算是和姥姥一笑而过了。现在想起来,姥姥真“蹦儿的一下死了”,我怎么哭姥姥也不知道啦,不由得悲从中来。有的时候她还给我唱歌。好几首歌都忘了,现在就能完整的记住一个。“你,你,你,你这个纸老虎。外面威风里头空,张牙舞爪你要称雄。人民要和平,你偏要战争。侵掠中国台湾,你又向朝鲜进攻。我们不怕你,你吓(he)不住人称不了雄,亚洲人民力量大,坚决把你,驱除干净。”还有一个,仅能记住“苍蝇压死驴,蚂蚁踩塌桥”这一句了。然后她又给我挠(我们叫ma chi)后背,捏手指,我也给她捏。她的手掌很粗糙,像砂纸一样,轻抚后背就觉得很受用,但摸起脸来还是觉得扎脸。(后来她干不动活了,手就不粗糙了,我才知道手粗是干活干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暂住几日我和妈离开的时候,姥爷还是高兴地扬扬手让我们走,然后接着干活。姥姥却总是送我们走到大门。她也就能走这么远了,目送着我们离开。走到垓上我回头还能看见她向我们挥手。坐小三轮摩托离开的时候,妈总是落泪。我看见了也忍不住哭。她什么也不说,我心里清楚她怕姥姥“蹦儿”的一下没啦,半年之后再回来就看不见了。其实姥姥又何尝不是如此?姥爷、大姨夫、大舅娘都不止一次告诉过我,姥姥在送我们走之后也哭。所以妈每次要走的时候尽可能的在姥姥睡觉的时候再领着我离开,这样姥姥就不怎么哭了。年复一年,每年我和姥姥相处都只有短短的两个月,但始终我都没觉得和她生分了,只有愈加亲近。
以前每年我和妈都回家两次,暑假一次,寒假一次。暑假自不必说,去山上逮蚂蚱,和几个哥哥打游戏机(顺便让他们各种耍),回家吃面片,白菜片,木须肉,黄米饭。姥姥做饭太实在了,我说要吃黄米饭或者面片,她都给我做一盆。黄米饭自然吃不下这么多,也就是两碗,面片却是多多益善,一盆有时候还不够我吃呢。所以姥姥经常给我做面片。还有木须肉,就是用鸡蛋和肉丝直接炒的,没有别的配菜,我那时候觉得这道菜很好吃,很鲜很甜,在别的地方我再也没吃过这样的木须肉。炒白菜片是我的最爱,顿顿必有,醋放的比较多,我喜欢吃酸就是这么来的。姥姥煮的三鲜伊面也很好吃。就是那个4毛钱一袋的华丰三鲜伊面,切个小土豆片一起煮,汤味鲜美至极。现在一块钱一袋还在卖,我自己却再也煮不出这味儿了。还有上山打酸枣和一种像蓝莓一样的小野果回来吃,还有小虫蛹,叫什么la zi,拿回来扒开蛹壳放在炉子上烤熟了吃很好吃。晚上还经常有宵夜。因为大舅和小涛他们上班回来很晚,我们晚上吃完了之后姥姥把剩菜放在大锅里热着,等到他们陆续回来了,再把小圆桌搬上炕,摆上饭菜。我也经常跟他们一起吃。姥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饿了就吃。不管多晚,只要有人饿了,哪怕炉子都封了,也要我们拿钱去小卖部买方便面回来煮。寒假么,就得过年。对我这个小孩儿来说,过年回家也是吃,这时候的饭菜就丰盛多了,像是各种炸菜(我不怎么喜欢吃),饺子,熬酸菜炖豆角,大鱼大肉,味都很正。这些味道都在我记忆里抹不掉啦,现在不管我吃什么,这些味道都是我判断好不好吃的准绳。过年呢,常常是一大家子的所有家庭妇女,还有大姨夫(嘿嘿)围着一张大圆桌包饺子。各人有各人的分工。大姨夫经常擀面皮儿。另外的人和馅儿,包饺子。有的人站在炕下围着大圆桌包,姥姥和另外几个人坐在炕上,围着小圆桌和小方桌包,馅儿有韭菜的芹菜的酸菜的,有时也有黄瓜的白菜的,但酸菜的居多。大家一边包饺子,一边说笑,一边看电视。我们小辈儿呢,揪一点面捏着玩,姥姥看见心疼得直骂。吃饭的时候,姥姥吃得很少,吃完了就在炕头跪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时不时向众人劝菜劝饭。这也成了我对“年”该怎么过的理解。
从2009年我们搬家之后,记忆就不再这样继续了。我是2009年8月22日开始在南楼上学,那时每天晚上放学都去姥姥家吃饭,吃完饭回学校。那段时间持续四个月,是我能记得住事以后我和姥姥持续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姥姥已经不能干活了,日常家务是大舅娘负责,大舅娘不方便的时候是姥爷做饭。我那四个月吃晚饭的都是姥爷做的。我说我姥爷做的赶不上姥姥做的好吃,说他是瞎做的,姥爷还装生气,说:“怎么是瞎做的,先放油再放肉!”从那时起,我就再没吃过姥姥做的饭了,那个时候的姥姥精神还是很好,不过不怎么能下地,还赌气不吃饭,让我姥爷喂。我也没觉得怎样,毕竟姥姥快八十了,腿脚不灵便很正常,身体器官没毛病就行了。2010年初我开始在大石桥二高借读,准备考试很紧张,也是高考完之后才见姥姥,她还是精神矍铄,除了腿脚不灵没见什么病症。后来我去沈阳复读,也是断断续续回家看她一面,似乎也在姥姥家住过几天。上了大学之后,记忆在这儿断层了。也许我确实没有再在姥姥家常住。一方面是觉得兴味索然,姥姥家真没有什么一个二十岁青年玩的东西,一方面是学业让我的时间零零碎碎,另一方面妈也不希望我在姥姥家常住怕我无聊,也怕我给姥爷添加负担,是以这几年我对姥姥的记忆不太清晰了。但我记得从2012年之后我感觉出来了变化。大姥去世,过了半年之后姥姥开始变瘦,脾气也变怪了,不住的骂人,谁来骂谁。我这时知道姥姥脑袋里生病了。再过年的时候,在大姨家吃饭,大姨夫跟我说姥姥和大姥去世前几年一模一样,怕是撑不过三年了。我还不太信,觉得姥姥只是脾气变得乖张了,精神头还是很足的。(现在来看,姥姥才挺了一年十个月就去了。)
以后我基本每个月都去看她,只觉得她精神越来越差,腿脚也从勉强能下地,慢慢的变不能下地,再慢慢的变只能靠着枕头坐着,再慢慢的变坐都坐不了,最后连右手臂都失去知觉。但她每次见到我还是很高兴,还是略显惊讶抬头一看,看见是我之后随即一乐,“军(jiong)威呀,”抓住我的手握起来。只不过这一切做的越来越勉强。今年国庆节,我再见到她,她还是一句“军(jiong)威呀,”看来还认得我,但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得了,竟然还认得我……然后就开始迷迷糊糊说胡话,一边说,一边隔一刻睁眼抬头看我一眼。她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了,只能看我一眼再闭上躺下。跟我说的最后一些话是“爸爸、爸爸、爸爸”,但我不知道知道此刻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谁也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这就是老友的弥留之际了,我更没想到这是对我的临终遗言。
时间停止在2014年11月22日早凌晨4点40分。20号左右我在学校就想着周末回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家,只觉得心里有一个钟,一直在催促我,但是催促什么我不知道;前几天还梦到了姥姥,还和室友谈论了小时候在姥姥家的日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时间想到了姥姥,就定了21号下午回家的车票,而返程车票几经考虑定在了24号下午4点。到家当天起了大雾,车晚点了三个小时。回到家里妈才告诉我姥姥已经不行了。我心想姥姥八十四岁也算是寿终正寝了,走了也不见得是坏事,也没觉得很悲伤,半夜睡觉了。睡到4点,爸把我叫起来,我迷迷糊糊地起来问怎么回事,妈走过来向我摇手,我一下就想到姥姥是不是要去了,果然。车开得很快,但是已经晚了。我和妈还是没见到姥姥最后一面,在她去世20分钟之后才赶到。妈下车就开始嚎啕大哭。我看见了姥姥遗体也忍不住落泪。之后的守灵、出殡,亲朋好友一起来送姥姥一程,繁文缛节自不必赘述。数天之内,把已经尘封的记忆逐件翻出,悲情如开闸洪水,发泄起来不能自已。只是自己毕竟是个男人,不能像女性亲朋那样放声大哭,也就只能背过头偷偷抹眼泪了。24号出殡,告别仪式略显简短,未细细看清姥姥最后一面,实为心中有憾。再次见面,老友已化为一堆残骨。之后下葬,我心下反而释然。
下葬之后,大家又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么热闹,就是少了一个笑眯眯的、跪坐在炕头,不时向众人劝菜劝饭的老人。临走时不忍心回头看。红漆大门已经变得斑驳陆离,门下站的送别老人也已不在人世,可我每回头一眼,仿佛还能看见老友笑着向我们扬手送别,不禁泪水婆娑。
我21号晚上刚回大石桥,22号凌城4点老友即仙逝;守灵三天之后出殡,做完所有的事,24号下午4点正好返回大连。之前没有人和我说过任何诸如“姥姥不行了”之类的话,可三天白事的时间居然和我的行程安排分毫不差。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这次回家,是上天安排我回去送老友最后一程的;也可能是老友指引我来实现我曾对她所作的诺言“你要是死了,以后我每年给你上一炷香,烧一陌纸,心里一直记着。”
些许微言,文笔简陋,不足以表示老友恩德、心中思念之万一。然情之所至,纵有万千之语,亦可化为一纸真言。
本想手抄,邮寄回家,头七时坟前烧化了,以示对老友相送;但一怕时间来不及,二觉书信经过邮寄未免有失庄重,故想以母代劳,手抄此文。只是此文略有赘意,如母不能,亦不勉强,打印下来,也可坟头烧化。待日后完成手头事宜,亲手誊写此文,在老人家坟前烧了。
老友:你我相识二十四年,我感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感谢你对我人生的启迪,也感谢你把我当成朋友平等对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姥姥,外孙儿永不忍忘。你是一个好人,你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就算外孙儿以后没出息,也会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希望老友在天之灵上庇遗老福寿康宁,下佑子孙兴旺发达。不孝子孙自会年年向上天祈祷老友安息,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快乐的生活下去。
不孝外孙
军威
2014年11月26日
农历甲午年十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