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咸菜瓶
一个咸菜瓶
荣子录
前日回老家清理壁橱旧物,灰尘深处赫然滚出一只阔口玻璃瓶来——瓶上贴着薄纸标签,字迹已朽,我擦拭数次,只见依稀露出“广饶一中”的小字轮廓。我一下认出了它,心窝深处登时受触动,竟无法抑制地手颤了起来:瓶子空了,但瓶中那咸菜的气味,却像幽灵般在我周围倏地凝聚了起来,浓得难以呼吸。
这,是二弟上高中时用的瓶子呵。
二弟子良就是比我晚几分钟降世的双生兄弟。我们就像两株同根藤蔓,衣服混穿,饭食同进,睡眠同榻,田垄相随,课桌相连。因我是老大,是兄弟的榜样,事事得顺从长辈,所以一来二去就成了大人眼中“懂事”的孩子。而二弟却没那么多“禁忌”,慢慢成了大人眼中“调皮鬼”。每次闯下祸来,挨责挨打的总先是他;每当我受人欺负,冲前护住我的也是他。
有次我偷折了人家园地里槐树枝喂家兔,被气势汹汹的大人堵在了路口。二弟立时一步挡在了我和那片恼怒的阴影之间:“树枝是我折的!我来赔……”余音未落,巴掌已经闷响地落在他肩膀上了。那一刹那他身躯分明震了一下,却终究咬住嘴唇硬站住——背后就是我这同样惊惶的兄长。他挺了挺小小的肩背,倒似迎头接住了整个欲坠的天空,以他自身稚嫩的背脊充作城墙般为我抵御灾锋。
他天性倔强而坚韧,却竟执拗着要追上我这先他出世片刻的兄长。由于他好动、粗心,所以学习成绩,总是比我差一点点。可初中毕业那年,我俩的期中和期末考试总分竟完全一样,并列全级最高。我讶然凝望着成绩榜上并立的名字,霎时明白了——这哪是什么巧合?是他用尽全部力量撑起那难以填补的毫秒之差啊。然而此后考学各自分开,我入读师范,他却揣着那瓶塞得满满当当的咸菜跨进了县一中。
三载寒窗于二弟格外厚重。我常提了家中刚蒸出的粗粮干粮送往他校,每次推门望去,他那瓶中酱黑褐黄的咸菜团块依然满满当当放置窗前,映着一丝薄光。那菜色竟比我的饭菜寒素得远了;这干瘪之物在他口中与肠胃间流转咀嚼,我仿佛闻见其中的咸涩焦苦之气。
某夜,我下了晚课突发念想,蹬着笨重自行车跑了60余里去看他。深夜抵达县城,校园早入静谧,唯独他的教室灯火犹明。穿过窗口,只见二弟埋首于厚厚书堆中,肩胛在灯下现出硬硬的轮廓。万籁俱寂间,纸张摩擦翻动声便格外清楚,如同春蚕深夜食桑——那声音咬透窗玻璃而出,仿佛径直钻进我的骨头里,在心上细密啃噬着。
后来他考入青岛大学攻读电气工程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市邮电局东城分局工作,负责程控机务。那时分局刚刚成立,人手少,工作任务重,他夜复一夜地在机房守候处理设备中盘根错节的数据——这般拼命终究令他崭露头角。不几年,当上了团支部书记,入了党。正当年富力强的光景,谁能料到,结婚不到4载,1995年9月,他竟被确诊患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名字冷硬如铁板,如噩耗般撞上我们所有人心头。此后三个月,他与这病魔苦撑搏斗,可终究还是于年底溘然长逝,薄薄的被子盖住他永远宁静的轮廓,如同雪覆盖了小径。留下娇妻幼子和年迈的双亲不甘心地走了,孩子还刚会咿呀喊着爸爸呀!
苍天有眼,又是半个轮回,侄子已长大成人,博士毕业后,执教于某双一流大学,如今业已结婚成家,日子平稳得与寻常幸福无异。这一切原本当是他的欣慰。
二弟病危入膏肓的那段辰光,我去医院守护。他那瓶子此时放在床头柜上,已经空了,唯有空荡荡的玻璃瓶,宛如盛过生命后留下空腔。瓶底居然安放着一张照片,是他抱着幼子,那孩子睁大眼睛朝他咯咯笑着——可惜照片竟缺了一半:他本人和整个背景皆剩空白一侧,唯剩孩子咧着嘴的笑脸半片,还贴在玻璃的底上……
此刻我重新握着瓶子,指腹感受着冰凉透骨的余痕,它仿佛承载了被冻结的时光!瓶中的半幅影像,仿佛从时间深处浮出又沉没——它裁去了二弟的面容,却终留存了孩子未来轮廓。今天侄子成家立业,恍如瓶内钻出的嫩芽枝干终于舒叶展开,竟替父亲在尘世间完成了一段无声的延续。但那个装进瓶中,被咸菜渍透了青春的婴孩,早如晨露渗入土石深处,再也寻不回了。
我将瓶中的薄纸碎片倒出来,托在掌中——岁月销蚀后,唯有那当年咸菜的涩味竟固执地不散。泪悄然滚落,咸涩滋味随即在我唇齿间弥漫开:真真切切正是二弟那瓶咸菜的气息啊。我骤然醒悟:这味道不仅封存着他苦涩的岁月,它渗入了我的骨血深处,变成生命里一痕永恒的湿迹,每触及,都牵动记忆与五脏回旋起低回的战栗。
人生中有些咸与痛,并非时光之水所能化淡的,它们结晶成生命的地貌,从此成为我们自身不可分解的一部分——如此味道总会在某种无备的间隙里骤然从体内蒸腾起来,带着不逝咸味、酸涩以及疼痛的暖意,悄然弥于眼前,再次重酿出那些深埋骨血的过往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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